《未落地的月光》

我第一次注意到老张的异常是在立夏那天。那天下午的部门例会上，市场部刚提交的季度方案被总经办批评得体无完肤。会议室里此起彼伏的质疑声里，老张始终低着头转动钢笔，指节泛白。当主管第三次要求重新调整预算分配时，他突然抬起头：”预算表第三页的数字有误，应该是……”话音未落就被总监抬手打断：”老张，我们知道你专业，但现在是讨论解决方案，不是算旧账。”

这句话像根细针扎进我记忆的褶皱。三个月前市场部接手新项目时，老张作为资深策划曾明确反对这个看似”政绩工程”的选题。可当项目组在省城连失三场竞标后，他依然像座沉默的界碑矗立在办公室角落，任由年轻同事在方案里填满华而不实的彩虹。

“都懂，都清楚。”茶水间里小王第五次提起这个话题时，我正盯着咖啡机里漂浮的奶泡。这个刚毕业的实习生总爱在午休时把冷掉的便当推给老张：”您连竞争对手的策划案都背得出来，怎么就……”她突然噤声，老张端着保温杯从走廊转角走来，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正沿着他的袖口滴落。

那天傍晚我撞见老张在档案室翻找什么。昏黄的顶灯下，他正用放大镜对着五年前的项目档案，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反复摩挲。当看到某页标注着”风险预警”的批注时，他忽然把档案摔在桌上：”当年他们硬要上这个项目，结果赔进去的……”话没说完就被档案室管理员催促着离开，身后传来纸张被攥皱的簌簌声。

真正让我彻夜难眠的是暴雨夜。当时市场部接到紧急通知，竞争对手突然调整了投标策略。凌晨两点，我抱着电脑冲进办公室，却看见老张蜷在转椅里睡着了，电脑屏幕还停留在五年前那个被否决的方案文档上。雨水顺着玻璃幕墙蜿蜒而下，在他肩头洇出深色的水痕。

“老张哥，”我轻轻把外套盖在他身上，”其实您上次说的那个新方向……”他惊醒时手忙脚乱地关掉电脑，镜片后的眼睛泛着红血丝：”你知道现在多少人在等这个方案？知道省里领导明天就要……”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他抓起外套冲进雨幕，深灰色的西装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三天后的晨会上，老张带着厚厚一沓资料重新站在投影仪前。当那些标注着”可行性分析”和”风险预案”的图表铺满屏幕时，我看见他握笔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指着某处用红笔圈出的数据：”这个数字不是拍脑袋定的，是参考了……”突然，总监的冷笑截断了他的话：”老张，我们知道你专业，但现在是讨论解决方案，不是算旧账。”

这句话像根淬了毒的银针，精准刺中老张眼底的星光。那天散会后，我看见他独自留在会议室，对着空荡荡的投影仪调整焦距。夕阳透过百叶窗在他肩头投下细密的阴影，他忽然转头冲我苦笑：”知道为什么我总在等吗？五年前那个项目，我坚持要做的风险评估，结果被说成’给领导添麻烦’。”

这句话让我想起大学时在图书馆遇见的旧书。那本被遗落在书架角落的《决策心理学》里，夹着张泛黄的便签：”真正的专业不是计算风险，而是让风险看得见。”此刻老张的钢笔尖在会议纪要上洇开墨点，像极了当年档案室里被攥皱的纸张。

转折发生在秋分。省里突然宣布要启动”城市记忆工程”，老张连夜召集团队，把尘封五年的方案重新拆解重组。当他把标注着”历史建筑数字化”的提案递给分管副市长时，我看见他颤抖的手指终于触到了真实的温度。三个月后，当老张站在修复一新的民国钟楼前，看着游客在AR投影里触摸百年前的街景，他忽然转头对我笑：”知道吗？当年那个被否决的项目，其实……”

暮色中的钟楼传来悠扬的钟声，老张的声音被晚风揉碎在光影里。我突然明白，那些年他反复摩挲的档案不是固执，而是对专业精神的坚守；那些刻意回避的讨论不是怯懦，而是对决策责任的敬畏。就像他办公室墙上那幅未完成的油画——画布右下角留着空白，画框边缘贴着张便签：”等月光真正照进来的那天。”

如今每当我路过老张的办公室，总能看见那幅油画在晨光中静静生长。画布上的梧桐树影渐渐清晰，空白处不知何时多出一扇虚掩的木窗，窗棂间漏下的月光，正温柔地漫过满桌的策划案、泛黄的档案和钢笔尖凝结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