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罐里的月光》
我是在图书馆角落的旧书堆里发现那罐玻璃罐的。深褐色的罐身上布满细密裂纹,像老人手背的皱纹。罐口系着褪色的红绳,里面躺着半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间凝结着淡黄的糖霜,像是被岁月封存的蜜糖。
“这是你奶奶留给我的。”收旧书的老伯用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罐身,”她总说,人活一世就像捧着流沙,握得越紧流失越多。”当时我正为”短暂的陪伴到底是礼物还是惩罚”的提问困扰,这个问题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连吞咽都带着痛感。
想起高中时住校的林小满。她总在课间把保温杯递给我,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我的虎口滑落。那时我们挤在走廊尽头的小隔间吃泡面,她总把最鲜嫩的牛肉粒夹进我碗里。”等毕业了,我养你。”她说话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像蝴蝶振翅时抖落的星屑。
直到高考前夜,我攥着录取通知书在操场狂奔,却看见林小满站在梧桐树下,校服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我去了杭州。”她把一张泛黄的车票塞进我手心,”你考得不错,应该不需要我养了。”我望着她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突然觉得那杯永远温热的姜茶烫得灼心。
后来在杭州的茶馆重逢,她正用紫砂壶冲泡龙井。”现在明白你奶奶说的了。”她笑着把茶盏推到我面前,”就像这茶,注水太急会烫伤嫩芽,太慢又失了香气。”我望着杯中舒展的茶叶,突然想起她曾说”陪伴就像捧沙,攥得越紧流失越多”。
去年冬天在苏州出差,遇到开古董店的周先生。他书架上摆着泛黄的《牡丹亭》,书页间夹着干枯的栀子花。”这是我祖母的嫁妆。”他擦拭着青瓷花瓶里的水仙,”她总说短暂的花期是上天的馈赠,强求常青反而折煞了草木。”我望着玻璃展柜里那些定格在某个时刻的物件——半枚玉镯、半张船票、半阙残词,忽然懂得为何有人把离别视作礼物。
前些日子整理旧物,在储物箱底翻出那个玻璃罐。半片银杏叶已褪成银白色,糖霜在岁月里化成琥珀色的泪滴。想起大学时在敦煌实习的学长,他总把戈壁的月光装进玻璃瓶寄给我。”你看,”他曾在鸣沙山巅递给我那个装满月光的罐子,”最明亮的总是转瞬即逝的。”如今他已调任到南极科考站,而我的玻璃罐里依然封存着那抹转瞬即逝的月光。
地铁穿过城市地下的暗河,广告屏上的光影在车窗上流淌。我握紧口袋里那个玻璃罐,突然明白:我们总在追逐永恒的太阳,却忘了月光本就是天赐的礼物。那些未能圆满的陪伴,不过是时光撒下的糖霜,在记忆里结晶成永恒的甜。就像敦煌壁画里飞天的飘带,虽终将褪色,却让千年前的微笑永远停驻在时空的褶皱里。
此刻罐中的银杏叶突然微微颤动,糖霜在月光下泛起细碎的银光。原来最珍贵的陪伴,从来不是占有,而是懂得在分离时松开手,让那些未说完的话在风里长成会开花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