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盏》
老宅的青苔在雨中洇成一片水雾。我蹲在阁楼地板上擦拭那只青瓷盏时,盏底”永”字款识突然刺进眼帘。釉面裂着细纹,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雨夜,林昭昭甩在我脸上的那句”没出息”。
那时我刚搬进这栋老宅,在阁楼发现这只宋代青瓷。釉色青中泛灰,裂纹如冰纹流转,在台灯下泛着幽幽冷光。我对着它写了整晚的读书笔记,直到林昭昭抱着吉他叩响木门。她总穿月白色棉布裙,发梢别着支银质书签,说话时眼睛像浸了蜜的葡萄。
“听说这盏瓷是民国老宅的陪葬品。”她踮脚擦拭盏沿,手指拂过我的笔记本,”要配盏红烛才衬得上。”我望着她耳垂上晃动的琥珀耳钉,突然想起《东京梦华录》里”青瓷盏盛酒,琥珀光映人”的句子。我们就这样在霉味弥漫的阁楼里,用三块八毛钱的蜡烛照着青瓷盏,读起《浮生六记》里沈复与芸娘的故事。
林昭昭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她会在图书馆占我常坐的靠窗位置,把《宋瓷图谱》推到我面前:”你看这冰裂纹,像不像你昨天淋雨时睫毛上的水珠?”我低头时,她指尖轻轻划过我锁骨间的水痕。那天傍晚她拉着我跑过青石板路,发梢沾满桂花香,在暮色里织成细碎的金网。
直到某个秋雨绵绵的傍晚。我们躲进咖啡馆的玻璃房,她忽然握住我发烫的手:”你愿意每天等在图书馆门口吗?”我还没回答,她已把银质书签塞进我掌心,”就像《牡丹亭》里杜丽娘等柳梦梅那样。”玻璃上的雨痕蜿蜒成泪痕,我看见她睫毛上未干的雨水,和三年后我擦拭青瓷盏时,镜中倒映的泪光重叠。
转折发生在初雪那天。林昭昭带来个扎羊角辫的女孩,”这是我表妹苏晴。”她将女孩往我身边推,”她刚从英国回来,想学古琴。”苏晴说话带着伦敦腔的尾音,弹《阳关三叠》时总把”渭城朝雨”弹成”威城朝雨”。我望着林昭昭得意的神情,突然想起青瓷盏底”永”字款识旁的裂痕——那分明是窑变造成的瑕疵。
后来苏晴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她送来手写的《拜月娘》谱,用玫瑰金墨水在谱页画满小太阳。林昭昭总说:”她是你未来的嫂子。”直到某个春夜,我在她房门口听见苏晴压低的声音:”那个书呆子根本配不上你。”门缝里漏出的月光,像三年前青瓷盏在烛火中裂开的纹路。
我最后见到青瓷盏是在梅雨季。林昭昭抱着纸箱搬走时,雨水正顺着瓦当汇成溪流。她头也不回地说:”苏晴要考伯明翰大学了。”纸箱里滚出本泛黄的书签,背面是我写的那句”青瓷盏映冰裂纹,白首书生守故园”。她弯腰拾起书签,眼角泛起水光:”你写的字,比宋瓷的冰裂纹还美。”
如今我仍会在雨天擦拭那只青瓷盏。裂纹在釉色里蜿蜒成河,倒映着三个季节的雨水。某次在拍卖行看见件定窑白瓷,盏底”永”字款识旁刻着”甲午年制”。想起林昭昭离开时说的”威城朝雨”,突然明白那些被我们误读的”永远”,不过是窑工随手刻下的纪年。
昨夜整理旧物,翻出当年在图书馆偷写的诗稿。泛黄纸页上,”青瓷盏盛酒,琥珀光映人”的句子旁,有行小字:”莫待冰裂纹满,方知永字款识是窑变而非誓言。”月光漫过书案,青瓷盏在玻璃台板投下细碎的影,像极了那年咖啡馆玻璃上的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