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罐里的岁月》
腊月二十三的雨丝斜斜地飘进厨房,奶奶佝偻着背在灶台前穿针引线。我蹲在门框边数着青砖墙上的裂纹,忽然看见她布满老年斑的手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蓝布包。那包盐用红绳捆着,边角处还沾着干枯的菜叶。
“这盐罐子比金子还金贵呢。”奶奶把盐罐子放在案板上,铁皮表面斑驳的绿锈在油灯下泛着微光。我伸手去碰,她却突然按住:”别碰,这是你太爷爷当盐贩子时存的。”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开火星,映得她眼角的皱纹像老树根般虬结。
那年我十二岁,跟着奶奶去镇上卖腌菜。竹扁担压得我肩膀生疼,盐罐子却沉得像块烙铁。走到半路遇见卖山货的王瘸子,他蹲在道牙子上啃冷馍馍,见我们过来就招手:”小丫头,给俺尝尝这野菜梗?”奶奶二话不说解下盐罐子,舀了半瓢盐撒在王瘸子脚边的石板上。王瘸子眯着眼尝了尝,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这是城东张铁匠新打的镰刀,抵你半罐盐。”
我至今记得盐粒在石板上蹦跳的样子,细碎的雪白在暮色里像银河碎裂。奶奶说盐能化开苦涩,就像当年太爷爷用盐换回被土匪抢走的货,又用这盐把冷清的渡口熬成了商队必经之路。她总说:”盐罐子里的盐再便宜,少了它,再鲜的菜也是白水煮。”
上个月整理老宅,我在奶奶的樟木箱底翻出个褪色的账本。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民国二十八年春,以粗盐三十斤易米二十石,换得渡船一日通行权。”墨迹被岁月晕染得模糊不清,却让我想起去年同学聚会,有人炫耀新买的古董菜刀,却切不断盘子里普通的萝卜缨子。
“您说盐配菜,那菜是不是也该配盐?”表弟在厨房里插话,他新买的松茸还裹着塑料膜。奶奶正把腌好的萝卜丝倒进陶缸,闻言笑得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你表姑奶奶当年在盐场当女工,用三块银元换回半袋’官盐’——那是没有税的盐,雪白的盐,能化开整条河的苦。”她起身从柜顶取下个青花瓷罐,罐底压着张发脆的报纸,上面印着1952年的盐价。
我凑近看,报纸边角卷曲如蝴蝶翅膀。”那时候盐比金子还金贵,”奶奶摩挲着报纸上的字迹,”你太爷爷用卖盐的钱买了台织布机,才让全家从盐贩子变成布庄掌柜。”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她忽然把盐罐子塞进我手里:”拿去,给新买的菜配配味。”
如今我的厨房里摆着进口的岩盐和日式粗盐,但奶奶送的蓝布包盐罐子始终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上周朋友来做客,看着我在松露牛排上撒了把粗盐,惊呼:”这可是米其林三星的摆盘!”我笑着指指盐罐子:”真正的味道,早被太奶奶用两块银元换进了岁月里。”
前日整理老宅,在奶奶的针线筐底发现张泛黄的纸条,歪歪扭扭写着:”盐贵菜贱,人心不贵。”落款是”盐工陈秀兰”——那是太爷爷的笔迹。窗外的腊梅正在风雪中摇曳,我忽然明白,那些盐粒跳动的声音,早把最珍贵的滋味酿成了时光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