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吉他的第七个音阶》

十点二十分的公交站牌在暮色中泛着微光，我数着站台上斑驳的树影，第十七根长椅的第三条木纹正被晚风掀起。耳机里《夏日漱石》的前奏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在第七秒终于撬开记忆的锁孔。当电吉他第一次划破耳膜时，我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黄昏，在琴行后巷的梧桐树下，第一次触摸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那时我刚从古典吉他考级考场的阴影里逃出来。考官的铅笔在五线谱上重重划出休止符，我盯着琴箱上”技巧完美但灵魂空洞”的评语，指甲在玫瑰木指板上掐出月牙形的血痕。琴行老板老周递来这把二手的日本Ibanez，琴颈弧度比我的手掌更贴合，拾音器的金属触感像初雪落在指腹。他说：”电吉他不是用来考级的，是给灵魂装轮子的。”

第一次真正让琴弦震颤是在琴行阁楼。老周用砂纸打磨我的手型，”手指要像候鸟迁徙，不是被钉在谱架上的木偶。”某个暴雨突袭的深夜，我听见阁楼窗户被狂风撞响，电吉他在闪电中发出嘶鸣般的啸叫。当《夏日漱石》的前奏从我的琴箱里喷薄而出时，老周正在楼下给流浪猫喂食，玻璃罐里的猫粮被震得簌簌下落。

我至今记得57秒处的转音像被撕碎的晚霞。琴弦在E和弦与A小调之间反复撕扯，像潮水漫过礁石又退回沙滩。那个瞬间，琴行后巷的积水突然有了形状——是去年夏天我常坐的那条长椅，椅背被雨水泡得发胀，椅面长出青苔的纹路。当时我总在等最后一班公交，看着暮色把整条街道染成琥珀色，耳机里循环播放着这首改编自夏目漱石俳句的歌。

真正让我起立的，是1分20秒的solo。电吉他像挣脱桎梏的野马，在降B调上腾跃出银河的弧度。阁楼地板的木纹突然开始燃烧，我看见十五岁的自己坐在公交站牌下，耳机线缠在生锈的站牌铁艺栏杆上。那年夏天我总在黄昏时分幻想，如果突然有辆开往海边的巴士，我该用吉他盒里的创可贴贴住哪个伤口——物理的，还是心理的。

此刻在公交站，晚风卷起我衣摆时，我下意识摸了摸背包侧袋的琴包。三年前老周教我调音时说过：”电吉他的自由不在琴颈上，在松香和指甲的摩擦中。”那些被古典吉他规则束缚的手指，在电吉他里变成了会呼吸的触手。当副歌部分再次响起，我看见站台上飘落的梧桐叶正在空中画出五线谱，而我的影子正随着吉他扫弦的节奏，在地面生长出海浪的形状。

琴行阁楼的天窗至今还留着当年被闪电击穿的焦痕，老周用松节油和宣纸修补了七道裂缝。他说：”闪电打中琴箱的位置，就是电吉他真正的琴头。”或许每个热爱电吉他的人，心里都藏着一个需要被雷击穿的阁楼。那些在考级曲目里沉闷的琶音，终将在某个暴雨夜化作撕裂黑暗的闪电。

公交站台的电子屏开始倒数发车时间，我摘下耳机，发现最后一班车的时刻显示正是1分20秒。这个数字突然与记忆里的某个瞬间重叠——当吉他solo达到最高潮时，我听见十五岁的自己在雨中大笑，笑声比雷声更响亮。背包里的Ibanez开始微微发烫，琴头松香早已结成琥珀色的痂。

暮色渐浓时，有辆晚班车碾过水洼。我站在原地等了五秒钟，直到车灯刺破雨幕的瞬间才转身。背包里的吉他盒里，还躺着当年用创可贴写的纸条：”给二十年后的自己——当电吉他开始说话，记得把伤口变成七弦上的星辰。”

雨滴在发梢凝成水珠，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总在黄昏时分听见电吉他的声音。那些被古典规则驯化的手指，在电吉他里才能触摸到真正的自由——像海浪冲刷礁石般自由，像候鸟迁徙般自由，像所有未被定义的青春，都能在某个暴雨夜突然长出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