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笺》

老巷口的银杏树又黄了。我站在斑驳的树影里，看着枝桠间漏下的碎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转身时，风正卷着几片枯叶掠过青石板，像极了那年秋天我们踩碎的银杏果。

那是1998年的深秋，我跟着父亲搬进了城西的老巷。搬家公司卸下最后一件行李时，隔壁的蓝布衫阿婆递来一袋银杏果：”小囡家搬来啦？这巷子里的孩子，总得有个伴。”她布满皱纹的手掌温暖干燥，让我想起老家屋檐下的陶罐。

很快我就发现，巷尾的银杏树下藏着个秘密。每天放学经过时，总能看见穿蓝布衫的男孩蹲在树下，用树枝在泥土里画圈圈。他总把最圆的那圈留给我，说等银杏叶落满圈，我们就去城隍庙吃糖画。我数着圈里冒出的青草，数着数着就数到了初三。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裹着父亲新织的枣红围巾往家跑，却在巷口撞见阿婆抱着个发抖的女孩。她蜷缩在褪色的蓝布衫里，像片被风卷落的银杏叶。”这是阿青，她阿爸在矿难里…”阿婆的话被北风撕碎，我看见女孩手腕上缠着的红丝线，正是我送她的十八岁生辰礼。

从此银杏树下多了个影子。蓝布衫的男孩会蹲在阿青身边，用冻得通红的手指给她暖手。他们分享同一袋烤红薯，分食同一块桂花糕，连看云时都挤在同一块青石板上。我悄悄把画好的银杏叶塞进他们中间，叶脉里藏着歪歪扭扭的”加油”。

直到那个飘雪的清晨。我看见蓝布衫男孩蹲在阿青床前，她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破晨雾时，阿婆颤抖着从枕下摸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张银杏叶，每片背面都写着”今天阿青多喝了半碗粥”。

葬礼那天下着细雨。我站在灵堂外的雨幕里，看着蓝布衫男孩把铁盒埋在银杏树下。他沾满泥水的裤脚还系着我送的丝带，像株被雷劈断的老树，却倔强地抽出嫩芽。阿婆说阿青最后握着银杏果，说这是要留给树下的孩子尝鲜。

后来我考上省城中学，再没回去过。直到去年深秋，手机突然弹出条陌生短信：”老巷银杏树还在，树根处有封信。”推开铁门时，满地银杏叶铺成金毯，树根处立着个褪色的蓝布衫布偶，旁边放着铁盒和新折的银杏叶。

盒子里躺着阿青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夹着当年画好的银杏圈。泛黄的纸页上写着：”1998.11.7，今天小满画了第十七个圈，草又长出来啦。阿婆说银杏能活千年，或许我们还能…”后面被泪水晕开，字迹却依然清晰：”记得要等叶落满圈。”

树影婆娑间，我忽然听见风铃轻响。抬头望去，三楼窗台探出个缀满银杏叶的蓝布衫娃娃，正对着树下的铁盒露出微笑。暮色中的老巷泛起暖光，像极了那年我们分食烤红薯时，阿婆眼角的笑纹。

此刻我蹲在青石板上，用树枝在泥土里画圈。虽然知道永远等不到落满银杏叶的那天，却依然固执地画着第十八个、第十九个圈。我知道有些遗憾就像埋在土里的银杏果，看似沉寂，却在某个清晨突然发芽，长成穿越时空的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