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上的家书》

清晨五点的闹钟响起时，父亲已经站在玄关的阴影里。我揉着眼睛抬头，看见他深蓝色的工装裤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油渍，洗得发白的领口被晨露洇湿了一角。车钥匙在掌心转了三圈，金属碰撞声惊醒了窗台上打盹的橘猫，它伸着懒腰跃上窗台，琥珀色的眼睛映着车灯划破的夜色。

“今天去山西运钢材。”父亲把保温杯塞进副驾时，杯盖与杯身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我伸手去接，却被他按住手腕：”别碰，这可是你妈专门给你留的枸杞红枣茶。”他转身时，我看见他后颈处新添的晒痕像干涸的河床，在晨光里泛着暗红的光。

车轮碾过结冰的省道时，母亲正在厨房熬粥。砂锅里翻滚的米粒撞着锅壁，发出细碎的响动。她把刚烤好的核桃饼装进保温袋，油纸包裹的边缘还冒着热气。”路上小心超速。”她把保温袋塞进父亲怀里，围裙带子扫过我的额头，留下淡淡的面粉香。父亲弯腰系安全带时，我看见他左手无名指上的茧子，像枚小小的琥珀。

那天正午，车辆在太行山隧道口抛锚。父亲蹲在引擎盖旁，后背几乎要贴上滚烫的金属。山风裹着细雪掠过他的工装帽檐，露出里面起球的灰毛衣。我举着手机拍下他弓着的脊背，照片里隧道口悬着”限速40″的警示牌，像道勒在父亲喉间的铁链。

“货箱里的钢筋受潮了。”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染红了扳手。我蹲下来递水，看见他掌心被钢筋划出的月牙形伤口，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远处传来重型卡车的轰鸣，震得他耳后的晒痕微微颤动。

深夜的服务区，父亲蜷缩在休息室角落的塑料椅上。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着他眼下的青影，视频通话里母亲反复叮嘱：”记得戴防护面罩。”他点头时，我看见他眼角新长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在晨光里泛着暗红的光。充电桩的指示灯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像极了我小学时画错的那幅全家福。

归途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父亲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暴起，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的水痕。我蜷在后座写作业，听见雨点砸在车顶的声响像密集的鼓点。父亲突然猛打方向盘，刺耳的摩擦声里，我看见后视镜里冲出的货车，车灯在雨幕中化作两团幽蓝的鬼火。

“抓紧！”父亲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安全带勒进肩胛的瞬间，我闻到他工装裤上熟悉的机油味。轮胎与地面摩擦的焦糊味在车厢里弥散，像极了小时候他教我辨别的焦香。后视镜里，那辆货车在十米外撞上护栏，金属扭曲的哀鸣刺破雨幕。

黎明时分，父亲靠在服务区洗手间门框上喘气。我递上温热的姜茶，他摩挲着杯壁上的裂纹，那是去年冬天在零下二十度的工地，被冻裂的保温杯留下的伤痕。”没事，就是被刮蹭了点。”他笑着，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冰碴。

归家那日，母亲在村口老槐树下张望。她手里攥着晒干的桂花，花瓣落在父亲肩头，像落了一肩的星子。父亲弯腰捡花瓣时，我看见他后颈的晒痕已经淡成浅粉色，像被岁月揉碎的晚霞。母亲把桂花塞进他工装口袋，转身时，我听见她用方言念叨：”平安到家了，老神仙。”

如今每当我经过村口修车铺，总会想起父亲工装裤上的油渍。那些斑驳的痕迹里，藏着太行山的晨雾、服务区的月光，还有母亲晒干的桂花香。修车铺老板说，开大车的人最信”平安符”，父亲却总说：”平安符不如平安的觉。”他床头柜里叠着全家福，照片边缘卷起的地方，是常年握方向盘磨出的老茧。

前些天整理旧物，翻出父亲的安全帽。内衬上用圆珠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平安”，笔迹被岁月晕染得模糊不清。帽檐内侧还沾着干涸的雨渍，像滴未落的泪。母亲把安全帽供在神龛前，旁边摆着去年收的桂花，金黄的花瓣在香火里轻轻摇曳。

窗外的车轮声又起，父亲正在给新买的货车贴平安符。阳光穿过他鬓角的白发，在符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忽然明白，那些深夜的等待、暴雨中的惊险、服务区的守候，原来都是父爱最朴素的注脚。就像他总说的：”车轱辘转得再快，家永远是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