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里的月光》

我第一次见到精卫是在咸腥的海风里。那时她正伏在礁石上，灰色的羽毛被浪花浸透，像一团被海水泡发的旧棉絮。她用喙反复啄食礁石缝隙里的贝壳碎屑，动作机械得像是被某种神秘程序控制的机器人。

“又在收集贝壳？”我蹲在她面前，看着她将第五十三枚贝壳嵌进岩壁的裂缝。这些贝壳有的完整如月，有的残缺如齿，在暮色中泛着幽幽的蓝光。精卫突然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珠直直盯着我，喉间发出沙哑的鸣叫。那声音让我想起母亲临终前在病床上反复念叨的童谣：”精卫衔木填沧海，海水不干精卫死。”

我这才想起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个荒岛。三个月前，我作为海洋科考队员在此遭遇海啸，是精卫用喙衔来的漂流木救了我。那些被海水泡胀的树枝在礁石间搭出临时平台，让我免于被巨浪吞没。可当救援队找到我时，精卫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满礁石缝隙的贝壳拼成的”救”字。

“你母亲还在世吗？”我试探着问。精卫突然扑向岩缝，用喙疯狂撕扯那些贝壳。月光下，我看见她翅膀内侧沾着暗红色的血渍，那是与礁石摩擦留下的伤口。她停止撕扯时，我注意到她尾羽缺了一角，像被海浪咬掉的一截。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成了精卫的观察者。她每天黎明前收集贝壳，正午时分将它们嵌进岩壁，黄昏时用喙反复摩挲那些被海水侵蚀的缺口。最令我震惊的是她在暴雨夜的行为——当惊涛拍打礁石时，她会突然振翅高飞，将珍藏的贝壳抛向浪尖。那些贝壳在月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最终被巨浪卷走。

“她在进行某种仪式。”我向随行的海洋生物学家解释。教授摇头：”精卫属鸟鸦科，没有集体意识。或许只是对灾难的本能反应。”但当我深夜潜入她的巢穴，发现岩缝里塞满了捡来的渔网、塑料瓶和锈蚀的船锚。最中央摆着半块刻着”林”字的玉佩，与我母亲临终前佩戴的项链纹路完全一致。

暴雨季来临那夜，我目睹了精卫最疯狂的时刻。她将巢穴里的所有贝壳全部抛向海面，自己则站在礁石最高处，用喙疯狂啄击岩壁。月光下，她的羽毛与血水混在一起，在礁石上晕染出诡异的图腾。当救援直升机探照灯扫过时，精卫突然展开双翅，将最后一片完整的贝壳抛向空中，那枚贝壳在月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最终消失在云层深处。

三个月后，我带着修复好的玉佩回到故土。在海洋馆的玻璃幕墙后，我看见精卫的雕像——她站在礁石上，翅膀半张，喙中衔着半截树枝。讲解员说这是根据古籍《山海经》的描述制作的。我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精卫抛向海面的贝壳拼成的图案，竟与玉佩背面的纹路完全吻合。

“这些贝壳是精卫在收集潮汐的密码。”海洋馆的志愿者指着全息投影解释，”每枚贝壳记录着不同海域的潮汐数据。”我站在玻璃幕墙前，看着虚拟的海浪在精卫脚下翻涌。忽然明白她为何执着于收集贝壳：她不是要填平大海，而是试图用人类无法理解的密码，重构被海啸摧毁的时空坐标。

去年深秋，我再次回到那个无名荒岛。潮水退去后，礁石上布满贝壳拼成的星图，那些贝壳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精卫就站在星图中央，她的羽毛已重新长出，尾羽缺角处甚至长出了嫩绿的新芽。她将喙中的树枝轻轻插进星图中心，那些贝壳突然开始共鸣，发出类似海螺的鸣响。

“你终于明白了吗？”她突然开口，声音清越如碎玉。我这才发现她喙中衔着的树枝，正是当年救我时使用的漂流木。月光下，我们之间的海面泛起细密的波纹，那些波纹最终汇聚成我们曾见过的图案——半块玉佩与七枚贝壳，在星图上拼出完整的”救”字。

返航时，我特意绕道太平洋深处。在某个无人的珊瑚礁，我拾到一枚被海水磨圆的贝壳。当它滑入手心时，我仿佛听见精卫的鸣叫穿越千年时空，与海浪的韵律完美重合。那些贝壳里封存着无数个”救”字，每个字都对应着某个被海啸摧毁的瞬间，又都在月光下重新生长出新的可能。

此刻我坐在窗前，窗台上摆着母亲留下的那枚贝壳项链。月光透过玻璃，在桌面投下细碎的银斑。忽然想起精卫巢穴里那半块玉佩，想起她用喙反复摩挲贝壳时的神情——那不是复仇，而是对破碎时空的修补，对消逝生命的致敬。或许真正的填海，从来不是用树枝对抗大海，而是用记忆照亮记忆，让每个被海啸带走的瞬间，都能在月光下重新找到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