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雨落时》

清明前的雨丝细密如银针，我蹲在墓碑前擦拭青苔，指尖触到那方”爷爷”二字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布鞋摩擦青石板的声响。转身望去，雨幕中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他手里提着竹编菜篮，篮底垫着张泛黄的报纸。

“小满来啦？”爷爷的声音带着笑意，眼角褶皱里盛着暖阳。我慌忙跑过去，才发现那不过是风卷着报纸在雨中翻飞。菜篮里躺着几颗青杏，像爷爷常说的”苦味儿”，要等孩子长大才能尝出甜头。

三个月前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我正蹲在院子里给新移栽的桂花苗浇水。手机震动的瞬间，叶片上的水珠簌簌坠落，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圆点。我顾不得擦手就冲进堂屋，却看见八仙桌上摆着半碗冷掉的阳春面——那是爷爷每天清晨五点就开始和面，天蒙蒙亮就端到灶台上保温的。

“爷爷！”我举着通知书冲进老屋，正撞见他在灶间擦拭祖传的柴火灶。铁锅边缘的裂纹像张开的嘴，吞没了半截烧焦的柴棍。”您不是说今天要陪我去镇上报名吗？”灶膛里的余烬忽明忽暗，爷爷布满老茧的手掌覆住我发烫的脸颊，”报名要带户口本，在抽屉最底层。”

那天清晨的雾气格外浓重，爷爷背着我穿过爬满紫藤的篱笆。他总说紫藤花像姑娘的辫子，要等谷雨才肯解开。我伏在他后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艾草香，那味道后来成了我书桌前的香囊，每个晚自习前都要解开闻一闻。

高考前夜，我偷偷溜进爷爷的卧室。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褪色的蓝布被面上织出菱格纹。床头柜玻璃板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是爷爷用蝇头小楷抄录的《送东阳马生序》。”余幼时即嗜学”，墨迹被岁月洇开，像爷爷眼角未干的泪。突然听见门板轻响，转身看见爷爷披着睡袍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保温杯。

“喝碗绿豆汤。”他往我手边一放，转身去厨房添热水。我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老树虬结的根。后来才明白，那天他其实正在做胃镜前的准备，那些被胃药苦得皱眉的日子，是从我高考前一年开始的。

录取通知书送达那天，爷爷在院子里摆了九个青瓷花盆。他说这是”九子夺嫡”，每个花盆里种一株不同的桂花，要等我的大学生活结束才能开封。我蹲在花盆前，看爷爷用竹签在土里插下标签：”秋香””金桂””丹桂”……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茧传来，”记住，桂花要在寒露后绽放。”

七月初七的黄昏，我收到爷爷住院的消息。那晚雷雨交加，我攥着雨伞冲进医院，却看见抢救室的红灯已经熄灭。护士递给我一个铁盒，里面躺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糖霜早已融化成褐色的痂。

葬礼后的清晨，我在爷爷的老藤椅里发现个油纸包。层层包裹下是张发脆的报纸，头版日期是2018年9月10日——教师节。泛黄的铅字里夹着张字条：”今天带小满去镇上，她总说想看会开花的梧桐。”字迹被水渍晕染，却仍能辨认出”梧桐”二字。

今年清明，我带着新买的铁艺花盆回到老宅。花盆底部刻着”寒露开”，和爷爷摆的那九个青瓷盆排成北斗七星状。雨又下了起来，我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转身望去，雨幕中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他手里提着竹编菜篮，篮底垫着张新的报纸。

“小满来啦？”爷爷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我跑过去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和记忆里一模一样。风卷起报纸一角，露出”2023年9月10日”的日期，版面上登着全市高考状元榜，我的名字旁边画着个戴眼镜的卡通形象，头顶缀着三朵桂花。

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落在爷爷肩头。我看见他鬓角新生的白发，像秋日枝头将开的桂花。他笑着把青杏放在我掌心，”记住，苦味儿要等长大才能尝出甜头。”这次我终于读懂了，那些藏在皱纹里的牵挂，那些化在茶汤里的期待，原来都是时光写给亲人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