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黄昏》
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凝成块状,我蹲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18:00″数字。走廊尽头的推床正缓缓碾过我的影子,推车上躺着张阿姨,她蜷缩成虾米状的身躯被白床单半掩着,像被时光遗忘的贝壳。
三个月前在肿瘤科初诊时,张阿姨还穿着那件墨绿色羊毛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她总把”别担心”三个字说得轻飘飘的,仿佛死亡是件可以随便试穿又随时能脱下来的外套。化疗第三周开始掉头发那天,她对着镜子里的光斑笑:”你看这些小灯泡,可比我的头发亮堂多了。”现在想来,那抹笑容里藏着某种预兆。
“小周啊,你过来。”主治医师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蒙着层白雾。我握住张阿姨冰凉的手,她掌心的老年斑硌得我掌心生疼。CT片在灯光下泛着青灰色,像幅褪色的水墨画,”淋巴瘤细胞已经漫出第三腰椎了。”医师的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划过耳膜,”建议准备后事。”
黄昏的光线斜斜切进病房,给张阿姨的银发镀上金边。她正在给窗台上的绿萝浇水,水珠顺着叶脉滚落,在瓷砖上砸出细小的坑。我忽然想起她总念叨的:”绿萝啊,这孩子比我的孙子还金贵。”此刻那些水珠仿佛变成透明的眼泪,顺着她眼角的皱纹蜿蜒而下。
放弃治疗的决定是在一个暴雨夜作出的。护工老陈把退烧药倒进排水沟时,张阿姨正用棉签蘸着矿泉水润唇。窗外雨声如瀑,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小周,你记不记得大学时咱俩在操场跑步?你总说跑完八百米要吃冰棍。”我摸到她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像老树根般虬结,”记得啊,那天我吃了三根。”
最后的时光在消毒水与安眠药的气息中流淌。张阿姨开始用马克笔在墙上写诗,歪歪扭扭的行迹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8月15日,她画了朵歪脖菊;8月17日,歪脖菊旁边添了只打瞌睡的猫;8月19日,猫旁边又多了个戴草帽的小人。这些涂鸦在清晨的阳光里泛着淡淡荧光,像封写给时光的情书。
告别仪式定在立秋后的第七日。整理遗物时,我在她枕头下发现个褪色的铁皮盒,里面躺着泛黄的剪报:《市图书馆举办诗歌朗诵会,获奖者张桂芳》。原来她总说”图书馆的台阶能通到天堂”,那些在古籍区流连的黄昏,那些对着落地窗朗诵聂鲁达的夜晚,都是她留给世界的密码。
出殡当天的梧桐叶落满墓碑。老陈把骨灰盒放进 dugout box 时,张阿姨的银发在风中轻扬,像极了当年她站在图书馆穹顶下读诗的模样。我握紧她留下的马克笔,在墓碑背面写下:”致所有在人间写诗的人”。夕阳把字迹染成金色,仿佛她终于找到了那支能划破永夜的水笔。
如今每当我路过那座墓园,总能听见风里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有次在图书馆古籍区,看见有个小女孩踮着脚尖,对着落地窗念:”有人曾把黄昏写成信,寄给第七日的月亮。”玻璃倒影里,我看见张阿姨的银发在暮色中轻轻摇晃,像永远停在立秋那天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