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的最后一封信》
九月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我站在大同墓园的松柏丛中,望着墓碑上那个被雨水模糊的名字。三小时前,我接到老张电话时,他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老李,大同今早走了,你务必来送他最后一程。”
墓园里的白菊被雨水压弯了腰,我蹲下身擦拭碑文,指尖触到凹凸不平的刻痕。那是去年清明刻上去的”大同兄”,墨迹被雨水泡得发胀,像他当年在病床上蜷缩的姿势。记得最后一次见面,他瘦得几乎透明的手攥着我的腕子,指甲缝里还沾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
“老李,这封信你一定要替我送出去。”他咳嗽着从枕头下摸出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歪歪扭扭地画着个歪嘴笑脸。当时我笑着答应,却没料到这个总爱在晨跑时哼《东方红》的老兵,会在三个月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们第一次相遇在大同市档案局的走廊。1998年那个闷热的下午,新来的实习生把咖啡洒在1952年的《大同县志》上。老张冲进来时,藏青色的中山装下摆还沾着泥点——他是来调档案的驻京办工作人员,却穿着刚从大同带来的旧布鞋。当他在泛黄的书页间翻出”口外商道”的记载时,镜片后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这些商队当年走的是哪条路?”
那年冬天,他办公室的台灯总亮到后半夜。我常看见他伏案画路线图,烟灰缸里堆满烟头,稿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注释。有次我送文件进去,正撞见他对着地图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1947年的战役标记。”当年国共两党在这条商道上同时驻军,”他突然抬头,”你说这算不算命运开的玩笑?”
2003年非典肆虐时,老张把珍藏的《大同县防疫志》捐给了档案馆。那天他特意换上浆洗得笔挺的灰布衫,胸前别着枚褪色的”抗洪标兵”胸章。”这些老物件不能都锁在库房里。”他说话时,窗外的槐花正簌簌落在他的眼镜片上,”得让后来的人知道,咱们大同人骨头硬。”
去年深秋,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三个火柴盒,每个都用红蓝铅笔写着日期。最上面那张贴着2010年8月15日的便签:”今天在大同中学看到当年商道遗迹,学生正在重修纪念碑。老张,你总说商道是条活路,如今它真的活了。”
墓园的守墓人开始收摊,暮色里的松涛声渐渐模糊了碑文。我摸出那封未拆的信,信纸边缘已经泛黄。老张的字迹依然歪斜,却比当年工整许多:”老李,其实我早该告诉你,当年在商道发现的那块碑文,不是国共两党的约定,而是清政府1883年修的’商税章程’。那些商队真正走的是…(此处被撕去半页)”
雨水顺着信纸流下来,模糊了最后一行字迹。我想起他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掌心全是冰凉的汗。或许他早知道这封信永远无法寄出,就像他始终没告诉我,当年在商道遗迹挖出的那半块残碑,到底刻着什么秘密。
暮色四合时,我轻轻把信封埋进松土。远处传来晚风掠过碑林的呜咽,恍惚间又看见那个穿着灰布衫的老人,在泛黄的地图前踱步。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条永远走不完的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