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中的倒影》
那年夏天,我站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看着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林夏的微信对话框停留在三天前,最后一句”明天见”的标点符号还倔强地亮着,像枚褪色的邮票。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高中同学群里跳出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穿着校服的我们站在樱花树下,林夏的耳垂上别着我送的樱花发卡。
我转身推开玻璃门时,雨丝正斜斜地打在睫毛上。街角咖啡馆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像极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她穿着米色风衣,把伞倾向我这边,自己左肩洇开深色的水痕。我至今记得她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玻璃窗上凝成细小的冰晶。
“其实我从小就不擅长告别。”那天她搅动着冷掉的拿铁,勺子碰触杯壁的声响像心跳漏了一拍。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木纹,那是她送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她突然抬头,虹膜里映着窗外摇晃的梧桐叶:”去年我妈妈确诊阿尔茨海默症,医生说她可能记不住我长什么样。我偷偷把诊断书拍下来发给她,结果她三天后才回复,说手机里存了三百张我的照片。”
雨滴在遮阳棚上敲出细密的鼓点。她摘下眼镜擦拭水雾,露出眼尾那颗淡褐色的泪痣,像枚褪色的邮票。我突然想起初中时她总把橡皮切成心形,说这样就能把知识点都装进心里。此刻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戒圈内侧刻着”LS”的缩写,那是我们初中时的暗号。
“后来呢?”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搅动咖啡的手指突然顿住,溅起的奶泡在瓷碗里画出乳白色的涟漪。那天之后,她开始频繁加班到凌晨,朋友圈里的定位从星巴克变成了医院长廊。直到某个深夜,我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她在急诊室拍摄的监护仪曲线,配文写着”妈妈又认不出我了”。
我永远记得那个暴雨夜。她浑身湿透地冲进我家,发梢滴落的水珠在地板上晕开深色痕迹。她颤抖着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本相册。从小学春游到大学社团合影,每张照片背面都用钢笔写着日期和地点。最后一本贴着便利贴:”这些照片是我妈妈手机里最后存着的我的样子。”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她把相册塞进我怀里,泪眼婆娑地笑。我们曾以为共享秘密就能搭建永恒的桥梁,却忘了每个人心中都筑着用信任浇筑的城池。她开始频繁缺席我们的聚会,直到某天在同学会上,我看到她戴着婚戒的左手无名指上,贴着创可贴。
后来在心理诊室,医生指着沙盘里的玻璃球说:”当一个人反复擦拭心爱的玩具却不敢触碰,说明内心有无法愈合的裂痕。”我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突然明白那些深夜分享的隐私,不过是彼此试探的探照灯。就像林夏最终没有勇气将婚戒上的”LS”擦去,我也始终没敢打开她遗落在咖啡馆的日记本。
某个深秋的傍晚,我在旧书店偶遇林夏。她抱着牛皮纸袋站在《百年孤独》的书架前,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袋子里装着我们初中的数学作业本,每本都用透明胶带仔细缠着。”我妈妈现在能记住我穿校服的样子了。”她笑着把书递给我,封皮上还留着当年用红笔写的”给小满”。
我们坐在店门口的长椅上,看银杏叶在暮色中起舞。她终于说起婚礼上的细节:”我丈夫发现戒指内侧刻着’LS’,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这是初中时我们交换橡皮的暗号。”她摩挲着戒指,”后来我们约定,每年都要给对方写十二封未寄出的信,就像那些没送出去的橡皮。”
雨丝又落下来时,我们同时举起手机拍照。镜头里,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和我腕间的橡皮筋在暮色中交相辉映。原来真正的亲密从不在完美无缺的分享里,而在明知会有裂痕仍愿意捧住彼此的手。就像此刻雨中的咖啡馆,那些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上,依然映照着两个年轻身影曾留下的倒影。
回家路上经过医院长廊,电子屏滚动着”神经内科”的标识。我忽然想起林夏说过的话:”当一个人开始用秘密搭建堡垒,或许就预示着信任的裂缝正在扩大。”但此刻我握着那本泛黄的数学作业,终于懂得有些距离不是山海相隔,而是灵魂在坦诚时留下的透明间隙。就像雨滴在玻璃上留下的水痕,终会在阳光中蒸发,却永远改变了窗面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