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里的时光》

整理旧物时，那台粉色的老年机突然从旧皮夹里滑落。屏幕上的裂痕像张开的嘴，露出里面存着三百多段视频的加密文件夹。我鬼使神差地点开，突然被一段模糊的影像击中——七岁的我正蹲在院子里数蚂蚁，身后站着同样蹲着的老母亲，她举着手机，镜头里飘着细碎的阳光。

这场景像根细针扎进记忆。那时我总在厨房里尖叫：”妈！别拍我！”油锅里滋啦作响的菜籽油会突然噎住声带，连隔壁王婶端着刚出锅的包子经过都要踮脚张望。手机支架歪歪扭扭架在灶台边，录到我手忙脚乱打翻盐罐的窘态，录到我偷吃刚蒸好的馒头被烫红的耳朵尖，录到我故意把碗筷摆成滑稽的形状。

“你当自己是电视剧呢？”我攥着围裙边朝镜头挥舞，”拍个不停有完没完！”母亲总是笑眯眯地退到墙角，把手机举到下巴下方，像在给空气中的我调整焦距。她灰白的发梢扫过镜头时，我总能看到她耳后新添的银丝。

直到那个暴雨突袭的傍晚。我蹲在窗边看雨帘冲刷梧桐树，忽然听见手机支架发出”咔嗒”的声响。透过雨幕，我看见母亲举着手机在玄关来回踱步，她藏青色的雨衣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笨拙的企鹅。我冲过去抢手机时，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丝在镜头里格外刺眼。

“妈！”我慌乱地拍打她后背，”您怎么不早说…”她抹了把脸，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药盒：”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雷阵雨，想着拍完视频就…”话音未落，她整个人软在我怀里，手机从颤抖的掌心滑落，屏幕在积水里泛着幽幽蓝光。

那天夜里，我抱着母亲去了急诊室。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手机支架的塑料味，母亲蜷缩在候诊椅上，输液管在她青紫的手背上蜿蜒。我忽然想起那些被我不耐烦删除的视频：她教我包饺子的虎口老茧，我考砸时她偷偷塞进我书包的润喉糖，还有她独自在阳台浇花时佝偻的背影。

“妈，您当时为什么坚持拍我？”我摩挲着手机里存档的影像，”明明知道我会生气。”母亲正在输液的手突然悬在半空，她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因为怕你长太快，还没来得及看清楚。”

这句话像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的记忆匣子。原来那些被我嫌弃的镜头里，藏着母亲用镜头丈量时光的用心。她录下我第一次骑自行车歪歪扭扭的背影，是为了记住我摔破膝盖时哭花的脸；她拍下我熬夜写作业伏案的身影，是怕我熬红的双眼变成她记忆里的模糊影像；甚至她偷偷录下我收拾房间时的邋遢模样，只为将来能笑着告诉孙子——他母亲年轻时连袜子都乱塞进抽屉。

手机里有个名为”365天”的文件夹，记录着每个清晨母亲端着早餐推门时，我睡眼惺忪的侧脸；有个”四季”文件夹，存着她在我生日时种的向日葵从发芽到绽放的全过程；最让我震撼的是”倒计时”，从去年冬天开始，每天同一时间她都拍下我窗前那棵梧桐树，枝桠从光秃秃到抽新芽，再到飘落最后一片叶子。

“妈，您拍这些做什么？”我忍不住问。母亲正在擦拭手机屏幕，水珠顺着她布满皱纹的手腕滑落：”等你成了家，这些视频能让你记得——原来自己也曾是妈妈镜头里的重点。”

此刻我握着那台老式手机，屏幕上的裂痕像时光的年轮。那些曾经刺耳的”咔嚓”声，原来都是母亲在替我收藏光阴。她用镜头作针，将琐碎的日常缝进记忆的锦缎；她以影像为尺，丈量着爱与成长之间微妙的距离。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忽然想起某个停电的夏夜。母亲举着手机当灯，手电筒的光圈里，她佝偻着背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与手机里保存的视频重叠成永恒的画面。原来她早在我察觉之前，就已经用镜头为我定格了整个童年。

如今我学会了主动打开手机录像键。当母亲教我包粽子时，我录下她沾满糯米的指甲；当她教我腌咸菜时，我捕捉她眼角的笑纹；甚至在她抱怨我房间乱得像猪窝时，我也悄悄按下快门。那些曾经让我羞恼的镜头，如今成了我们之间独特的暗号。

前些天收拾旧物，发现母亲悄悄在我枕头下放了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别怕被拍，岁月会教你欣赏镜头里的自己。”窗台上那盆母亲从视频里”认领”的绿萝，已经长出了第七片新叶。

暮色漫进窗棂时，我习惯性打开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仿佛看见七岁的自己正对着镜头傻笑，而母亲站在时光的彼岸，用她特有的方式，把每个成长的瞬间都酿成琥珀色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