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暮春的傍晚,我站在大凉山腹地的白族村口。山雾像一块巨大的棉絮,裹着青石板路往云端飘去。远处传来三声悠长的铜铃声,像是被风揉碎的太阳,在群山间滚了三滚。我攥紧背包带,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山风一样紊乱。
这是第三次来采风。前两次都因暴雨折返,这次特意请了假。村口老槐树下支着支红布伞,撑伞的阿妈正往竹篮里捡拾松针:”城里来的娃娃,莫要踩着青苔路滑。”她布满沟壑的手掌摊开,五枚铜钱叮当相撞,惊起几只蓝尾蝶。
转过山坳时,我看见山腰的彝族村寨亮起火塘。火光在夜幕中跳跃,像散落的星子坠入人间。几个戴银饰的姑娘从木楼里涌出,足上的绣花鞋踏着松枝铺就的小径,裙摆扫过青苔时带起细碎的银铃响。领头的阿诗玛用三弦拨动第一根弦,音色竟像山涧解冻的溪流,裹着冰碴子叮咚流淌。
我跟着人群往火塘边走。火光映着姑娘们黝黑的笑脸,她们用彝语哼唱着古老的调子,喉间滚动的音节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有个穿蓝布褂的汉子抱着月琴,琴弦在火光中泛着幽蓝的光。我注意到他左臂的银饰上刻着狼头图案,随着琴声在火光里时隐时现。
“这是火把节前的祭祀歌。”阿诗玛的汉语带着山风特有的沙哑。她指着火塘上方悬挂的铜鼓,”鼓面刻着太阳纹,每声鼓点都要对准北斗。”我伸手触摸铜鼓,掌心传来灼人的温度。远处传来狼嚎,与铜鼓声交织成奇异的和声。
突然,细雨斜斜地打下来。火塘里的松枝噼啪作响,姑娘们停止了歌唱。阿诗玛用头巾裹住银饰,转身朝山崖方向张望。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山腰腾起青烟,几个戴斗笠的身影正沿着山脊线移动。
“这是祭山仪式。”阿诗玛的声音混着雨声,”彝族人相信山里有山神,雨季要向山神献祭。”她递给我一个竹筒,里面盛着新酿的米酒。酒香混着松脂味,在潮湿的空气中浮沉。我仰头饮尽,喉咙里泛起微苦的回甘,像吞下了山涧里的一整片月光。
雨势渐大时,火塘边摆开长桌。阿诗玛的丈夫——那位月琴手——开始弹奏《查尔瓦》。琴声像山涧突然奔涌的溪流,裹挟着松针与野花撞进耳膜。我看见他左手小指缺了一节,缠着褪色的红布,随着拨弦动作轻轻颤动。这让我想起前天在村卫生所看到的场景:赤脚医生正用草药为受伤的骡马包扎。
雨幕中忽然传来马蹄声。阿诗玛拉着我躲进木楼,透过窗棂看见十几个骑马的人从山道冲下。马背上的人头戴尖顶毡帽,腰间系着红绸,手中火把在雨中明灭不定。领头的汉子举起铜铃,清越的铃声刺破雨幕,与月琴声在屋檐下碰撞出奇妙的共鸣。
“是山外来的商队。”阿诗玛指着门缝外晃动的火把,”他们走茶马古道,带来滇南的丝绸和四川的盐巴。”我突然发现屋檐下的风铃换了新挂法,三枚铜钱与狼头银饰并排悬挂,在穿堂风里叮咚作响。阿诗玛解释说,这是为了平衡山神与商队的气息。
子夜时分,雨停了。月光像银纱罩住整个村寨。我跟着阿诗玛登上村口的鹰嘴岩,看见山道尽头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商队的人正在用彝语与村长交涉,铜铃声与月琴声在山谷间回荡,像无数细碎的银针缝补着山与人的边界。
“他们带来的丝绸,要换我们这里的山货。”阿诗玛指着岩缝里探头的野杜鹃,”但最珍贵的,是那些会唱歌的铜铃。”她解下颈间的狼头银饰,让我触摸上面凹凸的纹路,”这些纹路是祖先传下来的密码,用火光和琴声就能破译。”
晨雾再次升起时,我站在山道上目送商队离开。火把在雾中化作流动的星河,月琴声被山风带向更远的山谷。阿诗玛送给我一个用松针编成的环,里面嵌着五枚铜钱。”带着这个,走到哪里都能听见风在说话。”
回程的卡车在盘山道上颠簸,我摩挲着松针环。铜钱上的纹路在掌心印出浅浅的沟壑,像山风刻下的诗行。后视镜里,大凉山的轮廓渐渐模糊成水墨画中的淡影。车载电台突然播放起彝族民谣,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旋律却与记忆中松针环里的铜铃声重叠。
想起昨夜山神祭典时,有个戴银饰的少年用彝语唱到:”风是祖先的呼吸,雨是山神的泪滴。”此刻山风掠过耳际,我仿佛听见无数透明的声音在风里低语。那些无法用语言捕捉的震颤,那些超越文字的共鸣,原来都是音乐写给大地的情书。
在城市的咖啡馆里,我把松针环系在书架上。每当阳光斜照进来,铜钱上的狼头就会在光束中跳跃,像山间的火塘重新燃起。有次同事问起这枚古怪的饰物,我指给他看窗外的梧桐树:”你看,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和山里的铜铃声是不是很像?”
某个加班的深夜,我听见风穿过窗棂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那不是城市里常见的呜咽,而是带着松脂清香的低吟,夹杂着远山传来的铜铃声。我伸手触碰松针环,发现掌心的沟壑里不知何时沾染了细碎的泥土,像山神悄悄留下的吻痕。
如今每当我陷入迷茫,就会取出这枚松针环。铜钱与狼头的纹路在掌心交叠,仿佛看见阿诗玛站在鹰嘴岩上,火光在她身后连成星河。那些无法言说的震颤,那些跨越语言的共鸣,原来早就在血脉里刻下密码。当我们放下对意义的执念,音乐就会化作山风,将心田浸润成会呼吸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