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的褶皱》
初春的雨丝斜斜地划过教室玻璃,在物理课本上洇出淡青色的水痕。我第三次把《力学原理》翻到第37页时,余淮突然从课桌底下递来一支铅笔。他指尖还沾着橡皮屑,像只笨拙的工蜂,在纸页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箭头。
“两指往中间拉。”他说着把铅笔推到我面前,”看见没?’我’和’爱’中间夹着’你’,就像这箭头指向的褶皱。”
我愣愣地看着他沾满粉笔灰的校服袖口,那道箭头恰好指向”你”字中间的竖勾。雨声忽然变得很轻,窗外的香樟树在风中抖落细碎的叶子,像极了那天在操场角落里,他忽然扯开我围巾时飘落的长发。
那是高一的运动会,我作为替补队员被临时拉上400米跑道。发令枪响的瞬间,余淮从看台跃下冲进跑道,像只脱缰的野马。我们隔了七个人,他后程反超时带起的气流掀动了我沾满草屑的刘海。冲过终点线时他扑过来撞得我踉跄,手忙脚乱中扯住了我的羊绒围巾。
“疼吗?”他喘着粗气扶住我的肩膀,指腹擦过我锁骨处被围巾勒出的红痕。我低头看着滚落在地的运动鞋,鞋带松散得像他此刻纷乱的心跳。远处观众席的加油声渐渐模糊,我们站在浸满雨水的塑胶跑道上,中间横亘着被汗水浸透的界限。
“我跑得越来越快,是因为想奔向你。”他突然从运动裤口袋掏出个东西,是张皱巴巴的草稿纸,上面画满歪扭的折线图,”你看,这是我在物理课画的位移曲线,中间有个向上的折角——就像今天早上你递给我那支铅笔的姿势。”
我这才注意到,那支铅笔此刻正横亘在我们之间,像道无形的楚河汉界。余淮的校牌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牌子上”高二(3)班”的钢印恰好卡在”你”字的竖勾中间。
“两指往中间拉。”他再次重复这句话,指尖轻轻点在”你”字上方的横勾处,”这里才是故事真正的起点。”他的影子突然斜斜切过我的课桌,将物理课本上”向心力公式”的演算过程染成暖黄色。我看见公式推导里那些冰冷的字母,在他指尖触碰时都开始微微发烫。
那天傍晚我们在图书馆顶楼遇见,他正踮着脚尖够顶层书架的《时间简史》。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水泥地上交叠成模糊的菱形。他忽然转头冲我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知道为什么物理书总在说’矢量’吗?”
我摇摇头,看着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量子力学导论》。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标本在风中轻颤,叶脉的纹路恰好与书脊的烫金字迹重叠成DNA双螺旋的形状。
“矢量有方向和大小,就像…”他顿了顿,把书轻轻放在我手心,”就像你总穿的那件墨绿色大衣。”我突然想起上周在食堂,他偷偷把我的餐盘里的红烧肉拨到自己碗里,被班主任抓到时还振振有词:”物理老师说过,质量守恒定律不适用于打饭!”
暮色渐浓时,余淮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往中间拉。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草稿纸的油墨味。我这才惊觉,方才在图书馆门口,他分明已经把”两指往中间拉”的箭头画在了我掌心的生命线末端。
“你看这里。”他握着我的手按在图书馆的铸铁大门上,门环的铜绿在暮色中泛着幽光,”这个门牌号是2002,我们相遇的日期是2002年9月15日,而今天…”他指了指腕表,”是2002年9月16日黄昏17分28秒。”
我忽然想起物理课本上的相对论公式:E=mc²。当我们的手指在门牌数字与腕表时间之间交错时,那些冰冷的光年与秒差距,突然在中间的褶皱里找到了共振的频率。余淮的呼吸喷在我耳后,带着薄荷糖的清凉:”所以中间的褶皱,才是所有故事的开始。”
后来我们总爱在晚自习后去操场散步。余淮会在物理实验室的橱窗前等我,透过氦氖灯管投下的紫色光晕,他指尖的粉笔灰会变成发光的星尘。我们会用粉笔在黑板上画满各种函数图像,椭圆曲线、正弦波纹、抛物线轨迹,所有数学符号都在暮色中舒展成玫瑰的形状。
“知道为什么量子纠缠现象会违反经典物理定律吗?”某个停电的夜晚,余淮突然把蜡烛插在实验室的金属架子上,跳动的火苗映着他认真推导薛定谔方程的模样,”就像此刻,我的存在和你的存在,明明相隔十二米,却共享着同一根蜡烛的光。”
我握紧他递来的半截粉笔,在黑板上演算出纠缠态波函数。余淮的影子随着粉笔灰的飘散而忽明忽暗,他校服后背的”3″字班牌,在烛光里渐渐与黑板上的”你”字重合。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我在理综卷最后一道大题上卡壳。余淮作为物理课代表来办公室送资料,看见我草稿纸上画满凌乱的受力分析图,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张草稿纸,上面是精心推导的电磁感应公式。
“用矢量分解法。”他指着纸上的箭头,”就像你总说的,两指往中间拉。”我顺着他的箭头看去,公式推导的转折点,恰好落在”你”字的上半部分。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余淮校牌上的”3″字班牌,与公式中的”3″次方符号在阳光下重叠成双生镜像。
毕业典礼那天,余淮在礼堂后台塞给我个铁盒。打开瞬间,漫天纸飞机从盒子里飞出,每架都写着不同的物理公式。最上面那张写着:”当两指往中间拉时,所有矢量的终点都会交汇在’你’的坐标轴上。”
我站在礼堂的穹顶下,看着纸飞机在光束中划出优美的抛物线。余淮从观众席站起来,校服衣角被夏风掀起一角,露出内衬上绣着的量子纠缠图案。他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在空中划出那个熟悉的箭头。
“两指往中间拉。”他的声音穿过礼堂的穹顶,与纸飞机的轨迹在半空交错,”从今天起,我们的故事不再需要中间的褶皱。”
此刻我站在大学图书馆的落地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物理系借阅卡上的钢印。余淮发来的消息在屏幕上闪烁:”正在整理旧物,找到你送我的那支铅笔。箭头依然指向中间的褶皱,但这次我懂了——真正的矢量,不是方向与大小,而是两个生命在某个坐标轴上,共同完成的完美共振。”
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我忽然想起那个停电的夜晚,余淮在实验室的烛光里推导薛定谔方程的样子。此刻他应该正站在某个时空的褶皱里,用两指划出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箭头。那些曾经困扰我的物理公式,此刻都化作掌心的温度,在记忆的褶皱里轻轻发烫。
玻璃窗上的雨痕突然变得清晰,我看见十七岁的余淮站在雨幕中,校服衣角沾满草屑,却举着最亮的箭头,指向我们故事真正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