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
暮春的雨总带着黏稠的重量。我第三次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时,看见老周蜷在靠窗的角落,膝盖上摊着本泛黄的《浮生六记》。他面前茶杯里浮沉着几片干茉莉,水汽氤氲间,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
“老周又独自来喝早茶。”柜台后的姑娘冲我挤眼睛,”上周三他带了个穿蓝布衫的年轻人,说这是他徒弟。”我抿了口冷掉的碧螺春,茶汤里浮沉着去年中秋时他教我调的茉莉香片配方。
三个月前的初雪夜,我在街角撞见他蹲在便利店门口啃冷包子。霓虹灯在他花白的鬓角镀了层金边,羽绒服袖口磨得发亮。”周师傅,这么冷的天…”话没说完,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帆布包,抖出三本手抄的茶经:”小友要听?这《茶录》陆羽原话是’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他枯瘦的手指划过纸页,”神农尝百草,七十二毒草,唯此一草可解。”
后来我们常在午后相遇。他总带着不同的人:穿汉服的姑娘捧着紫砂壶,戴金丝眼镜的教授捧着《茶经校注》,穿工装的中年人捧着保温杯。有次我瞥见他给那个蓝布衫年轻人擦茶渍,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古玩。但每当话题触及茶道渊源,年轻人就转着手机刷短视频,教授推推眼镜说”这些古文确实难懂”,姑娘低头摆弄发簪。
“老周师傅,您教我们煮茶时说过,’茶性俭’。”某个春分,我端着新泡的蒙顶甘露找他,”可现在连茶具都做成卡通造型了。”他正用竹夹挑着茶叶,闻言忽然笑出声:”三十年前我带徒弟,每人发把竹扫帚,扫落叶煮茶。现在倒好,扫帚都换成扫地机器人了。”
那天暴雨,我撞见他独自站在巷口的槐树下。雨水顺着伞骨汇成溪流,他怀里紧抱着个纸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七个青瓷茶盏。”这些是徒儿们送的。”他忽然开口,”可他们…都住得太远。”伞沿的水珠滴在纸箱上,洇湿了盏底”乙未年制”的刻字。
立夏那天,蓝布衫的年轻人终于带来了。他背着拉杆箱冲进咖啡馆时,老周正往紫砂壶里注水,水声清越如裂帛。”师傅,我调了款新茶。”年轻人掀开印着卡通猫的茶巾,紫砂壶嘴腾起袅袅白雾。老周却盯着茶巾上的图案,喉咙滚动两下,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忽然想起上个月在旧货市场,看见他蹲在摊位前,对着二十年前的《茶经》影印本发呆。摊主说那书是八成新的,他掏钱时却踌躇许久,最后用三包茉莉香片换了。此刻咖啡馆里,年轻人手机突然响起,他慌忙起身接电话,老周默默收拾茶具,纸箱里未拆封的茶盏在雨声中叮当作响。
梅雨季来临时,我收到老周寄来的明信片。背面是他手书的《茶疏》节选:”饮茶以客少为贵,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信封里躺着二十七个茶盏,每个盏底都刻着”丙申年赠故人”。附言写着:”小友可知,这二十七个茶盏,都是当年扫落叶煮茶时,由我亲手烧制的。”
深秋再访咖啡馆,发现蓝布衫的年轻人常带着新来的学徒。他们用智能茶宠温杯,用电子秤称茶,却总在讨论”如何让年轻人爱上传统茶道”时陷入沉默。我望着角落空荡荡的座位,忽然明白老周为何总说:”茶凉了可以再续,人散了就不好再聚了。”
昨夜整理旧物,翻出三十年前老周手写的茶方。泛黄的纸页上,”茉莉三钱,龙井二钱”的墨迹旁,有行小字:”配以故人笑,方称茶中味。”窗外又飘起细雨,我摩挲着茶方边沿的毛边,忽然想起先生的话——原来寂寞是空盏独饮,孤独是满座无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