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情书》
我收到第七封情书时,正在整理父亲遗留下的旧物。泛黄的信笺从《辞海》里滑落,墨迹被岁月洇染成淡青色。”小满,你总说我像块木头。”父亲在信纸边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木桩,”可你不知道,木桩里能长出最结实的年轮。”
那是1998年,我十八岁。父亲是厂里最年轻的木匠,每天在车床前打磨着各色木材。厂区后门的梧桐树下,总坐着个穿褪色工装的青年,他总把磨出的木屑装进玻璃瓶,说是要给女儿做嫁妆。我至今记得他递给我木雕小船时,虎口处结着厚厚的茧。
“这木头里藏着星星。”父亲把木船放在我掌心,木纹里真的嵌着几粒星星草籽。那年我考上省城的艺术学校,临行前夜,他蹲在院里的樟木树下,用刨花拼出”满”字的木雕。月光把木屑照得像细碎的银河。
二十年后的同学会上,我遇见了林远。他端着杯冷萃咖啡坐在角落,袖口沾着木屑。我注意到他手机壳上刻着”不将就”三个字,像极了我那件珍藏的木刻嫁妆盒。
“听说你在做非遗木雕?”我晃了晃手机里父亲设计的榫卯结构图。他笑着展示工作台上未完成的八仙桌,”这是给敦煌研究院修复的唐代家具复刻品。”阳光穿过他背后的落地窗,在木纹上投下细密的光斑,像极了父亲车间的光。
我们开始每周三下午在工作室约会。他教我辨认紫檀与黄花梨的年轮,我给他讲父亲当年用榫卯接合残缺木器的故事。有次暴雨突至,他冒雨送来雨衣,自己浑身湿透却把西装外套裹在了我身上。那天他发着高烧,还在工作室打磨着唐代风格的莲花纹样。
“你有没有发现,木料最完美的地方永远是疤结。”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就像人总会留下伤痕,但疤结处往往能长出最坚硬的木质。”我望着他鬓角新添的几根白发,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紧攥着的那把刨子。
转折发生在林远参加国际木艺展那天。我提前两小时到展馆,却看见他西装革履站在展厅中央,身边围着几个端着香槟的年轻设计师。闪光灯此起彼伏,他笑着向人介绍自己的作品,眼角笑纹里盛着不属于木匠的矜持。
“林远!”我举着印有父亲作品的宣传册冲进展厅。他转身时,我看见他耳后新剃的鬓角,和记忆中木屑染白的青丝判若两人。那天他解释说这是商业合作,可我分明看见他握着女设计师的手,在展示唐代花瓶的弧度。
深夜,我敲开他工作室的门。他正在给新作品上漆,听见响动时手一抖,木屑混着漆汁溅在刚完成的展品上。”你说过不将就的。”我把父亲留下的刨子拍在木台上,”可你连自己都不尊重。”
他沉默着摘下沾满木屑的手套,露出被砂纸磨得通红的手掌。”我父亲是木匠,母亲是舞蹈家。”他忽然开口,”他们离婚那年,母亲烧掉了所有木雕作品。”我这才想起他手机屏保是敦煌飞天的壁画,而飞天裙裾的纹样,分明是唐代木构建筑的斗拱结构。
“我总想着,如果能做出让父亲骄傲的作品,或许就能弥补那些被烧掉的回忆。”他转身从工具箱取出半块焦黑的木料,”这是母亲烧毁时留下的,我把它雕成了镇纸。”木料上扭曲的裂痕里,嵌着当年木屑和漆片的残痕。
我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真正的木匠,不是把木料雕成完美模样,而是懂得修补裂痕。”那个雨夜,我握着林远发烫的手,看见他虎口处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茧,在台灯下泛着温暖的光。
三个月后的木艺双年展上,林远带着修复完成的敦煌莲花纹八仙桌参展。他特意在桌腿处刻了”1998″和”2023″,桌面上用金漆写着”不将就”。我作为特邀嘉宾致辞时,看见前排坐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是当年在厂区梧桐树下给我木船的木匠。
“当年他说木桩里能长出年轮,现在看来,年轮里还藏着更珍贵的东西。”老人颤巍巍地举起手机,屏幕上是林远父亲烧毁木雕那天,在火场抢救出半块木料的老照片。照片背面用毛笔写着:”给女儿做嫁妆的木料,烧了就烧了,但手艺不能断。”
我望向展厅中央的八仙桌,阳光透过穹顶玻璃,在金漆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林远站在桌前,西装袖口沾着木屑,鬓角的白发和父亲当年车间的木屑一样,在光里微微发亮。
“真正的偏爱,是把生命里所有裂痕都变成光的通道。”我在演讲稿上这样写道。台下掌声响起时,我看见林远把父亲留下的刨子轻轻放在八仙桌旁。那把刨子已经磨得发亮,刨刃上还留着当年给木船打磨时的痕迹。
如今每当我收到情书,都会想起父亲说的”木桩里的年轮”。那些不完美的疤结,那些在时光里默默生长的裂痕,或许才是爱情最本真的模样。就像林远工作室墙上的那句话:”木料会说话,听年轮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