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的沉默》

立秋后的雨丝缠绵，将老茶馆的青砖墙洇出深色痕迹。我缩在二楼临窗的竹椅上，看檐角铜铃在细雨中轻晃，檐下灯笼的光晕将茶客们的影子拓在斑驳的粉墙上，像幅未干的水墨画。

“小周，你又在发什么呆？”张叔端着青瓷盖碗凑过来，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上的白雾，”今早王总说要见见你，可你连门都出不来。”

我苦笑着摇摇头。上个月公司年会上，我举着酒杯在洗手间外等了四十分钟，只为向新来的实习生小林证明自己。当那个扎马尾的女孩终于被叫走时，我正把整瓶威士忌灌进喉咙。此刻喉咙里泛起的灼烧感，像极了那次被王总当众训斥的场景。

茶馆里飘来茉莉香片的清苦。穿藏蓝中山装的老人正在擦拭紫砂壶，壶嘴的雕花映着烛光，像朵含苞的玉兰。他叫陈伯，是茶馆最年长的常客，总在午后三点准时出现，带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上周我好奇地问他：”陈伯，您天天来喝茶，不腻吗？”

老人用茶巾擦着壶身：”我年轻时在茶马古道当马夫，驮过三十年的茶砖。现在这把壶里泡的不是茶，是四十年前的马蹄印。”说着往紫砂壶里投了颗陈皮，水声簌簌如马蹄踏碎溪流。

我忽然想起大学辩论赛的场景。那时我总把话筒攥得发白，每个论点都像钉子般钉进评委席。决赛对阵的队伍连续三届夺冠，领队是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我们提前半小时到场，他却在更衣室里教队员折纸船：”别怕冷场，让对手先开口。”决赛时他全程只问了三个问题，却用对手的答案反证了我们的观点。

“叮——”玻璃茶盏轻碰的脆响将思绪拉回现实。穿白衬衫的年轻人正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对面坐着的姑娘正在速写本上勾勒他侧脸。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有道月牙形疤痕，每当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摩挲着。

“这是去年救流浪猫留下的。”他突然抬头，目光落在姑娘的速写本上，”你看，猫爪印比我的伤疤深。”

姑娘的铅笔在纸面顿了顿，最终画出一道更深的爪痕。年轻人掏出钢笔，在空白处补了片银杏叶：”它叼着碎玻璃逃走时，爪子渗的血把落叶都染红了。”

陈伯的茶盏已空了半盏。他起身添茶时，我瞥见他后颈有道蜈蚣状的疤痕，随着动作时隐时现。”六岁那年偷摘柿子摔的。”老人把新茶汤倒进搪瓷缸，”现在这缸子装的不是茶，是二十三年没流干的眼泪。”

暮色渐浓，茶馆的灯笼次第亮起。穿碎花裙的女孩推着自行车停在门口，车筐里放着本翻旧的《百年孤独》。她摘下头盔时，后颈处露出和陈伯相似的疤痕，只是形状不同。两个疤痕在暮色中交叠，像两片被时光揉皱又展平的旧报纸。

“周哥！”实习生小林举着伞冲进来，”客户说六点来取方案，可…”她瞥见我桌上的茶渍，”您又在发什么呆？”

我摸出手机，锁屏上是辩论赛领队发来的消息：”后来我们拿了奖，评委说你的对手是金子，你是钻石。”茶渍在手机屏保上晕开，像朵将谢未谢的玉兰花。

陈伯的紫砂壶突然发出细微的响动。他慌忙打开壶盖，里面竟蜷着只干枯的蝴蝶，翅膀上还留着当年茶马古道上的马蹄铁锈迹。老人用茶巾裹住蝴蝶：”这是当年驮茶砖时捡的，马帮兄弟说，茶香能留住飞鸟，或许也能留住时光。”

雨不知何时停了。穿白衬衫的年轻人把速写本递给姑娘，扉页上是她画的猫爪印和银杏叶。他们并肩走出茶馆时，我看见年轻人在伞柄上刻了行小字：”2023.9.18，致那个教我沉默的午后。”

上弦月爬上茶馆飞檐时，张叔突然拍我肩膀：”走，去后巷喝凉茶。”穿过挂着”闲人免进”牌子的木门，我们坐在褪色的雕花木桌上。后半夜的凉意渗进骨缝，我忽然想起余华在《活着》里写的：”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

玻璃柜里的老茶砖泛着琥珀色，张叔用茶匙敲了敲：”这些茶砖埋在地下四十年，挖出来时叶脉都变成化石了。”他往我杯里续茶，月光在茶汤里碎成银针，”当年马帮过河，会把最嫩的茶芽塞进牛皮袋，等过了险滩再泡。”

我望着茶汤里沉浮的叶片，忽然明白那些刻意展示的伤口与刻意隐藏的锋芒，都像过度发酵的茶叶，最终只会苦涩难咽。就像陈伯的紫砂壶里，陈皮的苦最终会化作回甘；就像年轻人伞柄上的刻字，沉默的时光终会开出花来。

后巷深处传来唢呐声，混着远处广场舞的音乐。张叔起身时，搪瓷缸里的凉茶泛起细密涟漪，映出我们三个模糊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