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红毛衣》
腊月二十九的傍晚,我裹着母亲织了三年的红毛衣坐在客厅。针脚歪斜的袖口在暖气片上烘得发烫,像团跃动的火苗。父亲在厨房剁年糕的声响穿透玻璃窗,与楼下超市促销的电子音乐混在一起,在暮色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小满啊,今年春晚的《爱的教诲》你看了吗?”二姨端着青瓷茶盘从厨房出来,青花瓷盖碗里的普洱正蒸腾着白雾。茶盘边沿磕到茶几的声响,惊醒了趴在沙发缝里打盹的橘猫。
我望着茶盘上”福”字描金的边框,想起上周在短视频平台刷到的那个片段:舞台上演员举着”劝婚”的牌子,背景里电子屏不断滚动着”彩礼30万””房产加名”的标语。母亲突然把织了一半的红毛衣往我怀里塞了塞,毛线团滚落在地,发出闷闷的声响。
“听说你表哥又离婚了?”三叔公把花生壳吐在搪瓷缸里,缸沿磕在玻璃转盘上叮当作响。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摩挲着紫砂壶,壶身上的”福禄寿”刻纹在灯光下泛着幽光。表哥去年冬天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出现在家族群里,照片里的领带歪斜得像团凝固的血液。
我低头看着红毛衣上歪歪扭扭的”满”字,那是母亲第一次学织毛衣时打的结。她总说毛衣要织得松松垮垮才暖和,就像婚姻里要留些回旋的余地。可现在满大街都在卖紧身上衣,商场橱窗里那些贴着”三年陈酿””十年窖藏”标签的礼盒,不也像极了婚姻里被过度包装的承诺?
“听说小满在准备心理咨询师考试?”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案板上剁碎的腊肉混着橘猫的呼噜声。我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墨水在”依恋理论”的笔记上洇开一个蓝黑色的洞。去年冬天实习时,我曾接待过一对离婚夫妇。妻子攥着结婚证说:”他总说新鲜感会消失,可他忘了教养是种肌肉记忆。”
父亲端着年糕进来时,蒸笼掀开的瞬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眼镜。他布满烫伤疤痕的左手端着青花瓷碗,右手却稳稳地扶着紫砂壶。”当年你妈追我,”父亲突然开口,”她穿着碎花棉袄在雪地里等我,睫毛上沾着冰碴子。”
满屋子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母亲手里的擀面杖当啷落地,三叔公的紫砂壶盖”啪”地弹开。我望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那个雪夜——母亲确实穿着碎花棉袄,但那天父亲在厂里出了事故,满地碎玻璃映着雪光,像无数双嘲笑的眼睛。
“后来呢?”二姨的茶盖在碗沿轻敲三下。母亲慌忙起身收拾碗筷,瓷勺碰着碗底发出细碎的响。父亲却继续说下去:”她把棉袄拆了,一针一线给我织了件新的。领口处织了朵梅花,针脚歪歪扭扭的。”
橘猫突然跳上茶几,尾巴扫翻了茶盘。普洱茶水在”福”字上晕开深褐色的痕迹,像块未愈的伤疤。我望着茶水漫过”寿”字的最后一笔,突然明白那些被岁月磨平的褶皱里,藏着比任何礼盒都珍贵的礼物。
“当年觉得她笨手笨脚的,”父亲摩挲着紫砂壶上的刻字,”现在才懂,教养是种肌肉记忆。”他的手指在”福禄寿”三个字上轻轻划过,像在抚摸时光的刻度。母亲默默把红毛衣重新塞进我手里,针脚处歪斜的”满”字在灯光下泛着暖黄的光。
窗外的电子鞭炮突然响起,合成音的”恭喜发财”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我摸着毛衣领口那道歪扭的线头,想起咨询室里那个单亲妈妈。她抱着女儿说:”妈妈以前总觉得自己不够好,直到发现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父亲起身去关电视时,我看见他后颈的烫伤疤痕像条蜿蜒的河。母亲在厨房哼起《茉莉花》,歌声混着剁肉声,在空气里酿成某种温暖的酒。橘猫跳上我的肩膀,尾巴绕着我的颈项,呼噜声里带着某种笃定的频率。
春晚节目单开始滚动时,我突然想起去年除夕。那时我穿着新买的羊绒大衣,在家族群里抢红包。表哥的离婚协议书照片在屏幕上弹出的瞬间,我手一抖,抢到的”66.66″元红包变成了”0.01″元。满屏的”恭喜”背后,是无数个被新鲜感冲昏头脑的瞬间。
“小满,”母亲突然开口,”你表嫂昨天来电话,说想让你帮孩子看看幼儿园。”她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泛着水光,像极了红毛衣上那团温暖的火。我握紧钢笔,在笔记的空白处写下:”依恋模式是情感教育的根基,而教养是终身成长的能力。”
窗外又响起零星的鞭炮声,橘猫的呼噜声和着母亲哼唱的《茉莉花》,在暖气管的嗡鸣中织成一张温柔的网。我低头看着红毛衣上歪歪扭扭的”满”字,突然明白那些被岁月磨平的褶皱里,藏着比任何礼盒都珍贵的礼物——那是母亲用三十年光阴织就的教养,是父亲用半生时光淬炼的责任,是无数个平凡日子里,被时光窖藏的温暖。
合上心理咨询师考试的书,我听见母亲在厨房轻声哼唱。歌声穿过玻璃窗,与楼下超市的电子音乐在夜色里碰撞,竟谱出一曲奇妙的乐章。橘猫跳下肩膀时,我摸到它背上的毛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像极了我红毛衣上那团永不褪色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