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烟火》
老宅的青砖墙根下,我蹲着数蚂蚁。九月的阳光斜斜切过天井,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父亲蹲在门槛上补渔网,母亲在灶台前搅动铁锅里的腌菜缸,蒸汽腾起时,我数到第七块砖缝里的蚂蚁正搬运着半粒玉米。
“囡囡数什么?”母亲掀开锅盖,咸香混着辣椒的辛烈扑面而来。她往我手里塞了块烤红薯,焦糖色的糖霜在她掌心融化。”数清楚,等会要帮阿爸搬网具。”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到她新添的白发上。
那时我们住在临河的独栋老屋,青瓦下栖着四世同堂。祖父的雕花木床摆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床头的锡制香炉里插着三根线香,香灰积了半寸厚。二叔公的紫砂壶总泡着茉莉花茶,壶嘴袅袅升起的白雾里,藏着些关于田埂和盐场的往事。
母亲说这房子是祖父用半生茧子换的。那年饥荒,他背着刚满月的我,在雪地里走了三十里山路,换回一袋糙米。老屋的每个角落都浸着这样的故事:东厢房的雕花窗棂是祖母出嫁时的陪嫁,西厢房的竹榻是父亲初中住读时用砖头垫高的,天井里的石磨记得下过多少筐新米。
父亲总说”一房二人三餐四季”是祖辈传下的规矩。晨起时,母亲在灶间揉面,父亲在河边补渔网,我蹲在门槛上剥毛豆。暮色里,八仙桌上的咸鱼炖豆腐飘着热气,祖父的旱烟袋在墙角明明灭灭。春分煮艾草团,夏至晒新米酒,秋收打糍粑,冬至煨羊肉,四季更迭时,老屋的梁柱会随着风雨发出细微的呻吟。
十八岁那年,我背着行囊离开小镇去省城。临行前夜,母亲往我行李箱塞了罐腌萝卜:”路上吃。”罐身上贴着泛黄的标签,是祖父用毛笔写的”丙午年霜降”。火车启动时,父亲突然从后座递来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桂花和两片老屋门楣的雕花。
在省城租的出租屋里,我学着用电磁炉煮泡面。铁锅里的水翻滚时,忽然想起老屋的灶膛。某个加班的深夜,同事小林送来一碗热腾腾的酸辣粉,塑料碗底沉着几颗腌萝卜。”我奶奶做的,跟你们家那个味儿似的。”她指着窗外霓虹,”你们镇子现在肯定还是老样子。”
周末常去城郊的菜市场。卖豆腐的阿婆会多塞给我两块豆干,说”远道来的”。有次遇见卖艾草的,她颤巍巍从竹筐底层掏出个红布包,里面裹着晒干的桂花:”我孙女和你差不多大,在镇上教书。”布包上歪歪扭扭写着”戊戌年立夏”,正是我出生那年。
去年深秋回老屋,发现二叔公的紫砂壶换成了保温杯,窗台上摆着智能浇花器。堂屋的锡香炉换了电子香薰机,祖父的雕花木床变成了电动护理床。母亲在厨房教我视频连线:”你爸学会用智能手机了,昨天还给我发了语音。”屏幕那头,父亲举着手机比划,白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冬至那天,我们带着城里的孩子回老屋。孩子们围着柴火堆烤红薯,有人突然指着墙角问:”那是什么?”我蹲下身,从积灰的陶罐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时,祖父手写的”丙午年霜降”在阳光下透出暗红的纹路,腌萝卜的咸香混着岁月的涩,竟比年轻时更清冽。
暮色四合时,母亲在八仙桌上摆了九个碗。酸辣粉、腌萝卜、桂花糕、糍粑团、酸梅汤、桂花酒、新蒸的艾草团、老屋门楣的雕花茶点,还有我带来的酸辣粉。九碗人间滋味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恍然惊觉这”九死一生”的宴席,原是祖辈用半生茧子、三代人间的烟火气,酿出的长醉不醒。
如今老屋的青砖墙根下,又多了几只蚂蚁。它们搬运着不知是稻谷还是糖霜,在时光的砖缝里,续写着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