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里的春天》

暮春的雨丝斜斜地落在窗台上，我蹲在阁楼地板上，指尖抚过那本蒙尘的《飞鸟集》。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已经褪成淡金色，叶脉上还凝着那年深秋的雨痕。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别怕”时，窗外的梧桐正在落叶，就像此刻书页里飘落的这枚银杏。

六岁那年的深秋，父亲在建筑工地摔断了腿。母亲每天清晨五点就起身熬制药膳，砂锅里翻滚的当归和黄芪总让我想起中药铺里苦涩的香气。记得某个寒夜，我偷听到父亲在电话里说”工程款要延期支付”，而母亲默默把药碗搁在一边，把刚领到的退休金存折塞进枕头下。那个冬天，阁楼地板上堆满了从工地运来的纸箱，每个纸箱里都装着父亲新领的工装，却再没拆封过。

“小满，该吃饭了。”厨房传来母亲的呼唤。我慌忙把书塞回樟木箱，箱底压着父亲用红笔写的欠条，墨迹被岁月晕染得模糊不清。母亲端来青花瓷碗，里面盛着腌了三年的雪里蕻，咸香里掺着若有若无的桂花蜜。她总说：”苦过头的日子，加点甜就对了。”

去年冬天整理旧物时，我在父亲工作日志里发现夹着张泛黄的火车票。1998年春运期间，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在拥挤的人潮里挤到了北京西站。票根背面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给小满买书”。原来父亲当年想让我读建筑专业，却在工地事故后改变了主意。那张车票上的日期，正是母亲退休的日子。

梅雨季的午后，我跟着社区志愿者去福利院。八旬的周奶奶握着我的手，指着她床头褪色的相框：”这是我儿子从战场寄来的家书。”她总把信叠成纸飞机，说这样就能飞到天上去。那天我替她把积灰的信件分类，发现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电影票，背面是”1983年《乡愁》首映”。

清明时节，我在老城区的旧书店遇见了林老师。他正在修复民国时期的线装书，书脊上的金粉在阳光下闪烁。”年轻人总说要告别过去，可有些东西就像书签，夹在时光里才最珍贵。”他递给我一本《诗经》，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夹竹桃，”你看，连凋谢都有它的韵脚。”

上个月帮父亲整理遗物时，在工具箱底层发现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三年来的施工图，每张图都贴着便利贴：”2001年小满满月，工程暂停””2004年母亲住院，工地停工””2017年女儿高考，提前交工”。最底下压着张字条：”给小满的建筑日记，永远停在第37页。”

此刻我站在阁楼窗前，看着楼下新栽的紫藤花架正在抽芽。社区要举办旧物市集，我把父亲的工装改成了书袋，母亲的腌菜罐改成了笔筒。当那个总在福利院写生的女孩接过工装书袋时，她眼睛亮晶晶地说：”阿姨，我能用这个装素描本吗？”

暮色渐浓，我翻开那本《飞鸟集》，夹在书里的银杏叶在台灯下泛起微光。母亲留下的腌菜罐里，新添了今早刚熬的枇杷膏。楼下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混着紫藤花开的细碎声响。或许告别不是遗忘，而是像母亲腌制的雪里蕻，把苦涩封存成回甘；像父亲未完成的建筑图，在新的手里续写新的篇章。

樟木箱最上层，我放进去周奶奶的纸飞机，林老师赠的《诗经》，还有那张1998年的火车票。当春风再次吹开阁楼的木窗，这些旧时光会像蒲公英的种子，乘着紫藤花的香气，飞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