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里的未寄信》
窗外的雨丝斜斜地切过玻璃,在书桌上投下一片湿润的菱形。我握着钢笔的手忽然顿住,墨迹在信纸上洇开一朵墨花。这已经是我今天第三次把雨伞遗落在玄关,就像那些被反复折叠又展开的信笺,总在最后时刻被潮湿的空气洇湿了字迹。
二十前的三年梅雨季,我总爱在教室后窗看雨。当雨珠顺着梧桐叶尖坠落时,总能看见林小满蹲在走廊尽头,用沾满泥水的校服袖子擦拭她那只褪色的蓝格子伞。那是她父亲从日本寄来的礼物,伞骨上还留着昭和年间的刻痕。我数过她擦伞的次数,从初春的七十二次到深秋的五十九次,每次动作都像在擦拭一件传家宝。
“要借伞吗?”某个积雨云密布的黄昏,我鼓起勇气走向她。她正用冻得通红的手指给伞柄缠胶布,听见声音抬头时,发梢还沾着细碎的水珠。”不用了,”她把伞柄往怀里紧了紧,”爸爸说这伞要传给下一代。”我望着她睫毛上凝结的雨滴,突然觉得这把伞比她整个人都重。
后来我们总在雨中错身而过。她撑着伞从图书馆走向实验楼,我抱着物理习题册从操场折返,中间隔着三条被雨水泡发的石板路。有次她突然回头,发间的木簪在暮色中划出一道金线:”明天会出太阳吗?”我愣在原地,看着那道金线消失在雨幕里,突然明白有些话就像梅雨季的雷声,炸响前早已被雨水稀释了锋芒。
毕业典礼那天突降暴雨。我躲在礼堂后门,看着她撑着那把蓝格子伞走向主席台。雨滴顺着伞骨串成水晶帘,她转身时校服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父亲手写的”小满”二字。我突然冲进雨幕,却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住——就像那年她蹲在走廊擦伞时,我始终不敢跨出那道被雨水模糊的界限。
去年深秋收到她寄来的明信片,背面印着富士山下的红叶。她说父亲去年冬天走了,蓝格子伞现在挂在东京老家的檐下。我站在飘着冷雨的阳台上,突然想起她说过的话:”雨不会一直下,但一直会有雨下。”信纸在掌心慢慢洇湿,那些没写完的”保重”和”再见”都化作了信纸上的水痕。
前些天整理旧物,翻出她送我的半块橡皮。灰蓝色外壳上留着两道划痕,据说是某次物理课我解错题时,她气得划的。窗外的雨又下大了,水珠在玻璃上蜿蜒成河,我突然想起她曾说:”伞骨承受十二级风时,雨水只是配角。”此刻我终于懂得,有些爱意就像梅雨季的云,永远悬在天空却不肯落下来,却因此在每个潮湿的清晨都带来湿润的期待。
雨声渐歇时,我轻轻把伞挂回玄关。伞面上那道昭和年间的刻痕,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手机突然震动,是快递通知——东京寄来的蓝格子伞,正在派送中。我站在雨后的街道上,看着水洼里晃动的天空,突然听见二十三年前某个黄昏,林小满擦着伞柄时轻声说:”爸爸说,爱是伞骨间永远留着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