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未散时》
暮春的雨总是绵密的,像无数细针穿透玻璃窗。我蜷在飘窗上整理旧物,一张泛黄的拍立得从旧课本里滑落,照片里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父亲举着相机站在槐花纷飞的院门前。那时阳光像蜂蜜般黏稠,连槐花落在父亲肩头都带着甜腻的重量。
“小满,快递到了。”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我慌忙把照片塞回书页,指尖触到母亲年轻时的发丝,细软如春蚕吐露的丝线。快递盒里是去年生日时父亲寄来的茶叶,铁盒表面印着模糊的”武夷山”字样,可我连拆包装的力气都没有。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起来,是表姐发来的消息:”爸的体检报告出来了,医生说…”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喉咙像被晒干的苔藓般发紧。父亲总说槐花落尽时再告诉他,可去年此时,他还在院里教我辨认二十四节气,说槐花雨落在竹匾里能腌出整个夏天的清香。
雨水顺着窗棂蜿蜒成溪,我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的暴雨。父亲举着油纸伞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伞骨连成珠帘,他单脚跳着避让突然蹿出的水洼,嘴里念叨着”小满莫怕,爸爸给你撑着”。那时我总嫌他动作笨拙,现在才懂得,原来笨拙的伞下永远能藏住一个孩子的整个宇宙。
旧书柜最深处躺着个藤编匣子,锁孔里卡着半截生锈的钥匙。去年除夕打开它时,母亲红着眼圈取出泛黄的病历单,2018年3月那栏写着”早期肝硬化”。父亲把单据折成纸船放进茶碗,笑着说:”等槐花落了,咱们去武夷山找采茶人学做青。”可如今茶碗底沉着三片枯黄的槐叶,在氤氲水汽中轻颤。
我忽然起身冲进雨幕。老屋的青砖墙洇着水痕,门环上的铜绿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院里的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却再不见父亲踩着竹梯摘槐花的身影。树根处堆着几个褪色的竹筐,筐底压着母亲手写的菜谱,最上面那张写着”槐花炒蛋”的菜名,墨迹被雨水晕染成模糊的云朵。
雨势渐歇时,我在树下发现个锈迹斑斑的竹筒。掀开筒盖,二十三个玻璃瓶整整齐齐码着,每个瓶身都贴着不同颜色的标签:2019.5.12(母亲化疗后第一次能下床散步)、2020.8.7(父亲学会用智能手机发消息)、2021.3.21(小满考上美院附中)。最底层的瓶子塞着张字条:”等槐花再开时,爸爸要给小满做槐花酥。”
暮色漫过屋檐时,母亲端着青瓷碗站在廊下。碗里的槐花酥泛着琥珀色的光,酥皮层层分明,咬开时能听见细碎的咔嗒声。她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像极了当年在槐树下教我认星图的模样。
“你爸把剩下的药都埋了。”母亲用竹筷拨弄着碗沿,”他说人要是记性好,就能把遗憾都种在春天里。”我望着酥皮上凝结的糖霜,忽然明白那些深夜里翻涌的思念,不过是时光长河里沉浮的柳絮,看似飘零无依,实则早已在记忆深处生根发芽。
窗外的槐花不知何时开了,细碎的白瓣落在父亲留下的藤椅上。我轻轻拂去椅背的灰尘,指尖触到凹陷的扶手处,那里有道浅浅的刻痕,歪歪扭扭写着”小满专属”。原来那些以为早已消失的温暖,始终像树根处的菌丝,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联结着来时的路。
雨后的月光漫过青石板路,我听见槐花在风里簌簌作响。或许幸福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瞬间,而是当我们在时光的褶皱里打捞记忆时,那些被雨水冲刷却愈发清晰的纹路,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绽放成漫山遍野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