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泥》
母亲总说老宅的院墙是活的。春分时节,墙根下的青苔会泛出油亮的绿,像给斑驳的砖缝抹了层釉。我蹲在门槛上数蚂蚁搬家时,总能听见父亲在里屋咳嗽,混着搪瓷缸磕碰青瓷碗的脆响。那年我七岁,刚学会用竹竿挑开井栏上的青苔,却总被父亲那句”慢着些”惊得缩回手。
父亲是镇上唯一会修座钟的匠人。他总说机械的芯子比人心更透明,可他的心跳声却总在深夜漏出来。记得初二那年冬天,我偷拿他的铜扳手拼乐高,被父亲发现时正巧撞见他对着座钟发呆。黄铜齿轮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粗糙的茧子擦过我细嫩的皮肤:”知道吗?齿轮错位一毫米,整座钟就要停摆。”
母亲在厨房里剁着猪草,铁铲与砧板碰撞的节奏与座钟的滴答声形成奇妙的和弦。她总说女人就像灶台上的陶罐,得用柴火烤出韧性,用冷水冲去浮气。那年高考前夜,我听见她踮脚取下父亲藏在阁楼里的座钟,铜壳上的绿锈簌簌落在她鬓角,像落了一层细雪。
大学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父亲用红绸布裹了整宿。清晨五点,他忽然把座钟的齿轮拆开,将发条缠上我的录取通知书。”齿轮要顺时针转,”他沾着机油的指节按住我颤抖的肩,”就像人生得往光亮处走。”母亲默默把熬好的红糖鸡蛋盛在青瓷碟里,蛋壳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我嫁到城里的那天,父亲送了枚铜钥匙。他说这是祖传的座钟零件,要 moihang 在新婚夜摆好。”齿轮要咬合,心要相容。”母亲把喜被里的樟脑丸又添了三块。新婚三个月,丈夫总在深夜摆弄那枚铜钥匙,金属摩擦声惊得我打翻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某夜他醉醺醺地问我:”你父亲修的钟,走时准吗?”
女儿出生时,母亲从老宅抱来了座旧座钟。铜壳上的绿锈已经蔓延成藤蔓,齿轮间卡着几根白发。她教女儿辨认钟摆的弧度,说就像人生要找平衡点。”你父亲当年为了这钟,跑三十里山路买发条。”她擦拭钟面时,女儿正踮脚去够玻璃罩,小手抓了满把铜屑。
丈夫开始频繁加班,公文包里永远装着半瓶解酒药。某个暴雨夜,我撞见他在阳台抽烟,烟灰缸里躺着母亲的青瓷碟——里面是女儿早上打翻的半碗牛奶。他突然说:”你父亲修的钟,停摆十年了。”我望着他眼底的乌青,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座钟零件的枯瘦手指。
女儿上小学那天,我带她去老宅修钟。父亲留下的零件在樟木箱里泛着幽光,母亲用过的青瓷铲插在铜壳裂缝处。女儿突然指着墙角的青苔:”妈妈,像不像爸爸修钟时的铜屑?”我们蹲下来,看着那些在砖缝间蔓延的绿意,忽然发现它们早已长成了新的纹路。
现在女儿的书桌上摆着自制的沙漏座钟,细沙从透明石英管里缓缓流下。丈夫终于戒了酒,每天清晨给沙漏换沙。他总说:”齿轮会生锈,但心要常换沙。”母亲把老座钟的零件熔成风铃挂在院墙,铜锈在风里叮咚作响,像无数未说完的叮咛。
春分那天,我带着女儿去镇上修钟铺。老师傅摸着铜壳上的绿锈笑道:”这钟啊,齿轮会老,心要常新。”女儿忽然指着橱窗里的新钟:”妈妈,我们做个会转的青苔钟好不好?”我们蹲在青石板上,看春雨把墙根的苔藓染成翡翠色,忽然明白那些错位的齿轮,终将在时光里长成新的年轮。
老宅的院墙又绿了。父亲留下的铜钥匙在女儿掌心发烫,母亲做的青瓷铲插在墙头,新冒出的嫩芽正轻轻拨弄着。座钟的齿轮终究停摆了,但墙缝里长出的青苔,正在编织一张会呼吸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