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记》
暮春三月的雨丝斜斜地飘着,我握着斧头站在老枇杷树下,树冠垂落的绿荫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树干上还留着妻子用朱砂写就的”永好”二字,笔迹被雨水浸得洇开了些,却依然能看出当年她踮着脚尖写下的认真模样。
这株枇杷树是十八年前移栽的。那时我刚接手家族果园,老园丁临终前执意要亲手栽下这株树苗。他颤巍巍的手指拂过树皮上的虫洞,像抚摸婴儿的脸颊:”枇杷树啊,三年开花,五年结果,比人活得更长久些。”我望着他浑浊的瞳孔里映出的树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笑声。
“阿爹,枇杷树会开花吗?”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蹦跳着跑来,是妻子。她穿着月白衫子,鬓角别着新采的野菊,阳光穿过她发间的银丝,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老园丁用草帽扇着风,笑得露出缺了门牙的嘴:”等它开花那天,阿娘给你蒸枇杷糕。”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老园丁在树根下埋了坛酒。他说等树开花时挖出来,让女儿尝尝”父辈的约定”。妻子当时笑着应了,却再没机会等到那坛酒启封。她走的那年正是枇杷树开花,我蹲在树下捡拾落花,花瓣落在她未系好的鞋带上,像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片笑意。
“当——”斧头砍在树干上的闷响惊飞了枝头的麻雀。我望着斧刃下渗出的琥珀色树胶,恍惚看见妻子穿着嫁衣站在雨中。那年她披着杏黄盖头,青石板上的雨水顺着盖头流成蜿蜒的小溪,她母亲将一串枇杷果系在她腰间,说:”这是你阿爹临终前埋的,等女儿出嫁时挖出来。”
“阿爹,枇杷果甜不甜呀?”她掀开盖头时,我看见她眼里的星光比树梢的月色更亮。我摸着腰间温热的果串,突然想起老园丁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这孩子,命里缺木。”
伐树那日,整个镇子都来了。王铁匠扛着新打的锯子,李寡妇端着自酿的枇杷酒,连去年因偷果被罚的赵二狗都举着竹篮,说要装满新落的枇杷果。我站在树下,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在春雨中晃动,恍惚间又看见十八年前的自己——那个刚继承果园的愣头青,握着妻子系在腰间的枇杷果,在满院春光里许下”永好”的誓言。
“当啷”一声,锯齿咬进树皮的瞬间,我听见妻子清脆的笑声在雨幕中回荡。那是她十八岁时在树下听见的笑声,也是我每次经过果园时,总会在梦中听见的那声笑。枇杷树的汁液顺着斧柄滴落,染红了青石板上的水痕,像极了当年她嫁衣上晕染的泪痕。
树冠开始摇晃时,我看见妻子站在老位置上,盖头换成雪白的婚服。她将新采的枇杷果系在腰间,那串果子比十八年前更沉,因为每颗果子上都凝着露水般的泪珠。”阿爹,枇杷果甜不甜呀?”她的声音穿过雨幕,与十八年前的回声重叠。
“甜。”我握紧斧柄,忽然明白老园丁埋下的何止是坛酒。他埋下的分明是女儿十八年的光阴,是母亲临终前未说完的牵挂,是女儿出嫁时不敢触碰的遗憾。我伐树的每一刀,都在剖开时间的茧,让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重新鲜活在春日的雨里。
树倒的瞬间,漫天的枇杷花如雪片纷飞。王铁匠的锯子停在半空,李寡妇的酒坛碎在脚边,赵二狗的竹篮里滚出几颗青涩的果子。我蹲下身,从满地狼藉中拾起那串沾着雨水的枇杷果,忽然发现其中最大的一颗果核上,刻着极小的”永好”二字。
“阿爹,枇杷果甜不甜呀?”妻子的笑声在雨中愈发清晰。我抬头望向天际,云层裂开缝隙,露出久违的月光。十八年前的月光曾照着妻子系枇杷果的背影,如今又温柔地覆盖着满地枇杷花。我轻轻咬破那颗刻着”永好”的果核,清甜的汁液漫过舌尖,忽然尝到了十八年前她唇边的蜜意。
树桩旁的土里,我挖出了老园丁埋的坛子。泥封已经开裂,酒香混着枇杷花的清冽扑面而来。坛底压着张泛黄的字条,是妻子十八岁写的:”阿爹,枇杷树开花那天,我要穿着嫁衣来挖酒。”
雨停了,月光像银色的薄纱覆在树桩上。我抱着坛子坐在老位置上,坛中的酒液映出妻子十八岁的面容,也映出我鬓角的白发。枇杷花的香气在夜风里飘荡,与十八年前的婚宴上别无二致。王铁匠说这酒能解百毒,李寡妇说能延寿百年,赵二狗说能保果园丰收,我却知道这酒里酿着比岁月更长的情义。
坛口系着的红绸不知何时断开,飘落在枇杷树下。我捡起那截绸子,忽然发现它竟与妻子腰间系着的红绸一模一样。月光下,绸缎上的针脚泛着微光,每一针都是十八年光阴的刻度。
“阿爹,枇杷果甜不甜呀?”妻子的笑声在月光中回荡。我仰头饮尽坛中的酒,酒液入喉的瞬间,仿佛看见十八年前的自己正握着妻子的手,在满树枇杷花下种下这株树苗。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株永远连理的树。
树桩旁,我埋下了刻着”永好”的枇杷核。新栽的树苗在月光下舒展枝叶,细碎的月光洒在它嫩绿的芽尖上。我知道,当它长成亭亭如盖的模样时,会有人站在树下,听风穿过叶缝的沙沙声,那是妻子在用枇杷花的语言,讲述十八年前那个春日的故事。
晨雾散去时,镇上的孩童举着枇杷花来敲门。他们说要给新栽的树苗系红绸,像母亲给婴孩系襁褓那样。我笑着将红绸系在树苗上,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笑声——是妻子,穿着月白衫子,鬓角别着野菊,站在十八年前的老位置上,仰头望着新生的枇杷树。
“阿爹,枇杷果甜不甜呀?”她的声音穿过晨雾,比月光更温柔。我望着她眼角的细纹,忽然发现那纹路与十八年前她眼角的泪痕竟如此相似。晨风拂过树梢,新生的枇杷花在阳光下舒展,像极了妻子十八岁时在树下的模样。
我轻轻握住树苗的枝干,忽然明白这株枇杷树从来不是普通的树苗。它是时间的容器,装着老园丁的期许、妻子的牵挂,还有我与她共同走过的十八个春秋。当它长成亭亭如盖的模样时,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爱与思念,终将在春日的雨露里,开出永不凋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