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未散时》
村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细碎的槐花簌簌落在我的校服上,我伸手去接,花瓣却像被风戏弄的蝴蝶,转瞬即逝。树影在青石板上摇晃,恍惚间又看见爷爷拄着竹杖站在树下,他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片倔强的云。
那年我七岁,刚能记事。槐树粗壮的树干上,歪歪扭扭刻着道浅痕,像爷爷用指甲盖划出的月牙。他说这是他十五岁那年刻下的记号,那时他跟着父亲去省城卖槐花,在码头被潮水打湿了布鞋。我踮脚去够树杈上的鸟窝,麻雀扑棱棱飞起时,我听见爷爷在树下笑:”树啊树,等它长到房梁高,我就给你搭个真正的鸟窝。”
夏天的傍晚总在槐荫里流淌。爷爷的竹躺椅铺着蓝印花布,我趴在他膝头看蚂蚁搬家。槐花的甜香混着蒲扇的吱呀声,混着他讲古时沙哑的嗓音:”从前村西头有棵老槐,树洞里住着白狐精,每逢月圆就变成个戴红头巾的姑娘……”蝉鸣渐歇时,他总会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槐花饼,掰开来看,里面嵌着颗裹着糖霜的桂花。
八岁那年的秋雨来得格外早。我蹲在门槛上数雨滴,看它们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鼓点。爷爷忽然说:”槐树最懂时节,你看它抽新芽比别处早三天。”话音未落,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手扶着树干才没摔倒。我慌忙去扶,却只摸到冰凉的树皮。那天夜里,槐树梢头挂满湿漉漉的雨珠,像一串串未说完的叮咛。
爷爷走后的第三个春天,老槐树突然显出病容。树皮皲裂处爬满褐斑,枝桠稀疏得像老人枯瘦的手臂。我常在树下徘徊,看蚂蚁排着队搬运槐花,却再无人给我讲白狐精的传说。某个清晨,我发现树根处多了个褪色的竹篮,里面装着晒干的槐花和半块磨得发亮的铜钥匙。
高考前夜,我在树下翻出那把铜钥匙。锈迹斑斑的锁芯里,卡着张泛黄的纸条:”树洞第三根枝杈,给囡囡留的。”攀上歪斜的梯子,腐朽的树洞深处,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三个玻璃罐。最上面的罐子贴着我的名字,里面是当年没吃完的槐花饼,糖霜早已化成琥珀色的糖浆。底层那个罐子塞着张字条:”给未来的主人——记得在槐树下埋块石头,刻上’念安’。”
风穿过空荡荡的树洞,发出呜呜的回响。我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亮得惊人:”囡囡要长成参天树,爷爷就在树根处等她。”雨后的泥土里,我挖出块青石,刻下歪歪扭扭的”念安”。石块埋下去时,槐花落在肩头,像无数细小的吻。
现在每当我经过老槐树,总会在树洞前驻足。去年春天,我看见树皮上的褐斑变成了翡翠般的青苔,新抽的枝桠上缀满绒毛般的芽苞。麻雀在树洞里啁啾,恍惚间又听见爷爷的蒲扇声:”树啊树,你终于肯为我摇摇枝叶了。”阳光穿过叶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爷爷当年笑出的酒窝。
前日回村,看见树根处立了块新石碑。碑上刻着”爷爷之树”,落款是村小学的孩子们。槐花纷纷扬扬落在碑前,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踮脚去够飘落的花瓣,忽然转头对同伴说:”你看,树爷爷在对我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