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擦》
教室后墙的挂钟指向五点二十分时,我听见前排传来橡皮擦碎裂的脆响。那个总爱把橡皮切成方块的男生,这次是把整块橡皮塞进了圆规的针管里。前桌的苏晴猛地回头,我看见她眼眶里晃动的光斑,像是要把整间教室都染成淡蓝色。
那是个闷热的六月午后,蝉鸣声像浸了水的棉絮黏在耳膜上。我攥着被汗水浸透的试卷,后背的校服布料早已黏成一团。数学卷子最后一题的几何图形扭曲成怪异的形状,辅助线像盘踞的蜈蚣爬满草稿纸。我盯着题目看了整整三分钟,笔尖在坐标系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孔洞。
“这道题用三角函数解。”前桌突然轻声说。我抬头时正撞上苏晴转过来的脸,她马尾辫上的蝴蝶结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她把橡皮切成两半,像拆开某种神秘信物:”我奶奶说,橡皮擦要顺着纤维方向折,这样才不会留残痕。”
我接过半截橡皮时触到了她指尖的温度。那天放学后,我们在空教室里反复演算例题。阳光穿过纱窗在课桌上织出菱形光斑,苏晴的橡皮屑飘落在她新买的白色球鞋上。她总说数学是种能触摸的语言,可我分明看见她解方程时咬破的嘴唇在渗血。
第三次月考的卷子发下来时,我摸到了苏晴的橡皮。那截被压扁的橡皮像块风干的橘皮,边缘还沾着淡粉色的唇膏碎屑。她座位空了三天,直到考试当天才抱着纸箱出现,箱子里装着撕碎的课本和沾满修正液痕迹的橡皮。
“他们说我作弊。”她把纸箱重重搁在课桌上,金属框撞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我看见她校服袖口蹭到的蓝黑色墨迹,像某种溃烂的伤口。那天傍晚我们蹲在操场双杠后面,她把橡皮掰成更小的块,说这样就能藏进更多题目的空隙。
真正出事是在期末考前夜。我翻墙去小卖部买函数表,撞见苏晴蹲在车棚里分装橡皮。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株被风吹弯的芦苇。”听说教导主任要突击检查。”她把橡皮塞进我的书包时,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修正液的味道。我摸到那截浸过乙醚的橡皮,突然想起物理老师说过,有些化学试剂会永久损伤神经。
第二天早读时,教导主任的皮鞋声在走廊炸开。我缩在最后一排,看着苏晴被按在讲台上的后背撞碎玻璃板,飞溅的玻璃碴在她裙摆上开出冰晶花。她的哭声像被揉皱的试卷,在礼堂穹顶下久久回荡。那天我替她写了三十七张请假条,每张都用不同颜色的圆珠笔,每张都盖着不同的假章。
现在每当我经过空教室,总能看见苏晴的橡皮在窗台发霉。那些被乙醚浸泡过的碎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像无数个正在解体的几何体。教导主任退休那天,我在他办公室的废纸篓里翻出当年的监控录像带,画面里苏晴的分装橡皮正随着风轻轻起舞,像群即将坠落的灰蝶。
上周整理旧物时,我在书包夹层摸到那截风干的橡皮。它的表面已经长满裂纹,裂痕里嵌着苏晴的睫毛膏碎屑和我的考试涂鸦。我试着用尺子测量裂纹的长度,发现恰好等于她考勤表上被划掉的日期总数。此刻暮色正透过纱窗在地面画着菱形光斑,和那年夏天我们演算的坐标系惊人地重合。
教导处新装的智能黑板突然亮起,电子屏上滚动着”诚信考试”的标语。我看见苏晴的橡皮碎屑在光束中悬浮,像无数个无法闭合的几何图形。或许有些错误就像被乙醚浸泡过的橡皮,你以为擦掉了,可那些残存的分子正在暗处继续解构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