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束里的回声》
七月的蝉鸣像浸了热水的棉絮,黏腻地缠在耳膜上。我蹲在老巷口的梧桐树下,看着那只锈迹斑斑的旧录音机被夕阳镀上金边。按下播放键的瞬间,二十年前的雨声突然倾泻而出,打湿了泛黄的《夜空中最亮的星》专辑封面。
那时我刚搬进这条巷子,楼道里常年萦绕着潮湿的霉味。某个暴雨倾盆的深夜,我在收容所门前的台阶上遇见他。雨水顺着他的旧军绿色雨衣往下淌,在积水中汇成浑浊的小溪。他怀里抱着个蒙着灰布的旧铁盒,说是祖母留下的遗物。
“能借把伞吗?”他说话时喉结在雨幕中滚动。我递出唯一干燥的伞柄,却看见他转身走向巷尾昏黄的路灯。暖黄的光晕在他脸上洇开涟漪,像被雨水打湿的油彩剥落。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路灯下会有影子比人长。
后来每个下雨的傍晚,他都会带着那个铁盒来找我。铁盒里装着十二英寸的录音磁带,转动时会有细碎的沙沙声。他说这是祖母年轻时录的,每段对话都夹着老唱机转动的嗡鸣。我们坐在霉味刺鼻的楼道里,听那些褪色的爱情故事在雨声中复活。
“1928年春天,她穿着月白旗袍站在城隍庙前,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磁带卡顿的间隙里,他忽然开口,”就像现在,雨滴打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我望着他腕间青筋凸起的手,想起他总在深夜擦拭那台老唱机,说机械齿轮的咬合声能安眠。
深秋的某个黄昏,他抱着铁盒消失在巷尾。我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找到他留在窗台上的信,信纸被水渍晕开墨迹:”昨夜听见铁盒里祖母在唱《玫瑰玫瑰我爱你》,原来她最后一句歌词是’你飘向远方我依然等你’。”信纸下方粘着半片枯黄的银杏叶,叶脉里还凝着深秋的霜。
次年春天我在旧货市场寻回铁盒,却发现磁带只剩半截。摊主说这是二十年前就卖剩的样品带。我抱着铁盒在巷子里狂奔,却只听见身后铁盒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
如今那台旧录音机仍躺在我的书架上,每次转动都像在拨动记忆的琴弦。上周整理旧物时,铁盒底层的玻璃罐里飘出几根白发,像被岁月漂白的琴弦。罐壁上贴着泛黄的便签,歪歪扭扭写着:”要记得悬崖尽头有盏灯。”
昨夜暴雨又至,我站在老巷口等那盏路灯亮起。积水漫过脚踝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铁盒开启的咔嗒声。转身看见他站在光晕里,雨衣下摆滴着水,手里握着那台尘封多年的老唱机。唱针划过磁带的瞬间,二十年前的雨声、沙沙的磁带声、断续的钢琴声,还有那句”你飘向远方我依然等你”,都随着电流在耳畔轰鸣。
此刻我站在悬崖边缘,光束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是记忆的深渊,前方是未知的迷雾。铁盒里的磁带还在转动,唱针在某个熟悉的段落突然卡住。他伸手去调整唱臂,我看见他腕间的青筋与二十年前的雨滴重叠。
“要记得悬崖尽头有盏灯。”他终于开口,声音混在雨声里分不清彼此。我望着他转身走向渐暗的巷子,那道比人长的影子渐渐融入夜色。铁盒从颤抖的掌心滑落,滚进积水的漩涡,沉入某个永远到不了的时空。
今早整理书架时,发现录音机里掉出半片银杏叶。叶脉间用钢笔写着:”光束会熄灭,但回声永远在。”晨光穿过叶柄的缺口,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无数个未说完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