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键上的月光》
七月的蝉鸣裹挟着潮湿的暑气,我蜷缩在琴房角落的皮质沙发上,第三次撕碎写满歌词的稿纸。老式三角钢琴的琴盖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位老人在耐心等待创作者的灵感。玻璃窗上映出我泛青的眼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谱架边缘的烫金花纹——那是去年毕业典礼时,音乐系主任亲手给我别上的。
“又在和歌词较劲?”林小满抱着吉他推门进来,琴箱磕碰在门槛上发出闷响。这个总爱穿破洞牛仔外套的姑娘是系里出了名的鬼才,她谱写的曲子能让歌词自动生长,却从不写正式的谱面。她随手把吉他扔在谱架上,金属弦擦过我新烫的鬈发,”上次那首《锈迹》,你改了七版词,每句都押着’ao’韵,可总像裹着糖衣的苦药。”
我盯着谱架上被咖啡渍晕染的”梧桐叶落满肩”几个字。上个月在咖啡馆驻唱时,有位穿香奈儿套装的女士听完即兴改编的吉他版《锈迹》,竟当场打赏了整月餐费。可当她要求完整版歌词时,我却在押韵的桎梏中卡了整整三天。
暮色漫进琴房时,小满突然掀开琴盖。”试试用旋律替文字说话。”她即兴弹奏起前奏,降B调的旋律线像月光下的溪流,在空荡荡的琴键间蜿蜒。我跟着哼唱,发现当声音脱离纸面的束缚,那些卡在喉间的意象竟自然流淌:生锈的自行车链条、被雨水泡发的旧信、午夜便利店的自动门铃…
“你看,”小满突然按住和弦,”旋律自带呼吸节奏,它不需要每个字都精准对应,就像风掠过树梢,枝桠的震颤早比叶片更早感知。”她哼唱的旋律让我想起外婆家阁楼里那台老留声机,当唱针划过唱片纹路时,沙沙的底噪里总藏着更动人的余韵。
第二周排练课,我抱着新写的谱子去请教系主任。泛黄的《小星星变奏曲》手稿躺在讲台上,那是先生年轻时为山区孩子写的童谣。”当年我教孩子们用山歌填词,有个叫阿梅的姑娘,她写’月亮跌进山坳/砸出满地银屑’,押韵?当然不,可当她唱起时,整个村子的星星都跟着晃了。”先生推了推眼镜,”好歌词要像蒲公英的种子,有的落在纸上,有的飘在风里。”
我开始尝试在歌词边缘记下旋律的走向。某个秋夜,当月光透过琴房的百叶窗,我在五线谱的间隙画下蜿蜒的波浪线。那些原本受困于平仄的句子,随着旋律的起伏获得了呼吸。比如”地铁穿过地心/震醒沉睡的齿轮”,原本需要押”i”韵的结尾,被小满即兴的滑音处理得像地铁穿过隧道时真实的震动。
校庆晚会的彩排现场,追光灯将我的影子投在幕布上。当《锈迹》的旋律从钢琴滚落,我看见前排的香奈儿女士在轻轻点头。副歌部分刻意留出两秒空白,让即兴的吉他solo填补,台下响起零星的掌声。谢幕时有人递来纸条:”旋律是灵魂的骨骼,歌词不过是衣裳,当两者都自由生长时,人才真正站在了艺术的云端。”
散场后,小满拉着我去吃她最爱的蟹黄汤包。蒸笼掀开的刹那,白雾模糊了我们的眼镜,却让记忆变得清晰。想起外婆临终前,用颤抖的手指在我掌心写下的那串音符——那是她年轻时在采茶戏里唱过的调子,如今成了我创作时的精神图腾。
如今我的琴房墙上挂着三幅作品:阿梅的童谣手稿、香奈儿女士的咖啡渍稿纸,还有小满即兴弹奏的旋律简谱。每当月光漫过窗棂,我常在钢琴上即兴创作,让文字与音符在五线谱上跳起华尔兹。原来真正的自由从不是挣脱束缚,而是懂得在约束中寻找呼吸的缝隙,就像春蚕吐丝,在经纬交织中织就月光下的锦缎。
昨夜又梦见阁楼的老留声机,唱针终于划过那张残缺的唱片。沙沙底噪中,我听见无数个自己在琴键上起舞,月光从谱架的裂缝漏进来,照着那些未完成的歌词,和永远在生长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