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笺》
腊月二十八的傍晚,我蹲在母亲缝纫机前修拉链,听见客厅传来熟悉的笑声。父亲正给堂弟夹饺子,那孩子举着手机冲进厨房:”姐夫!我找到对象了!”母亲手中的顶针”当啷”掉进面盆,溅起的水花在暖黄灯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堂弟的婚事在家族里炸开了锅。大伯家的二婶已经备好十二床蚕丝被,三叔连夜联系了婚介所,连我上初中的表妹都在书包里揣着速记本,准备记录对方的星座和收入。我望着母亲手背上蜿蜒的针眼,想起去年除夕她红着眼眶收拾行李,说儿子”再不找对象就回老家种地”。
“小满,过来喝汤圆。”父亲突然喊我。我捧着搪瓷碗,看堂弟手机里不断弹出照片:穿着貂皮大衣的姑娘在滑雪场比耶,戴卡地亚手镯在游艇上品红酒,最新一张是跪在马尔代夫沙滩上给男人戴戒指。母亲把汤圆吹得温热:”这姑娘看着不错,就是太能折腾。”
我盯着汤圆在碗里打转,突然想起大学时在图书馆遇见的顾先生。那时他总坐在靠窗的位置,用钢笔抄《诗经》,被咖啡渍染黄的稿纸上写满”执子之手”。后来听说他去了新疆支教,母亲气得把手机摔在桌上:”放着公务员不当,去给牧民当老师?”
“姐夫,她家是开连锁酒店的。”堂弟突然压低声音,”听说资产过亿。”父亲手里的筷子”啪”地搁在木桌上,震得碗里的硬币叮当作响。我望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想起他年轻时在建筑工地扛水泥,母亲用缝纫机踩出的布料换来的第一台黑白电视。
大年初二回老家,村口的老槐树下挤满了红着眼眶的亲戚。二婶把堂弟的婚约书供在祖宗牌位前,三叔翻出泛黄的相册:”当年你爷爷追我,用三头肥猪换我陪他过春节。”堂弟的未婚妻母亲穿着貂皮大衣出现时,我看见母亲手里的佛珠滑落在地。
深夜,我在阁楼发现母亲年轻时的日记。1993年3月15日的页角卷着毛边,钢笔字迹力透纸背:”阿满他爹说,女人得会持家,会生儿子。”1995年8月12日,墨迹被泪水晕开:”他说去省城开会,其实是去相亲。”最末一页是2001年9月18日,铅笔写着:”儿子说要带女朋友回家,我给他织了件新毛衣。”
正月初五的雪下得特别大。堂弟的未婚妻突然取消婚约,理由是”觉得他太顾家”。我站在村口看着雪越下越大,想起顾先生离开前塞给我的牛皮本,里面夹着他在沙漠里捡的鹅卵石,每颗石头都刻着《诗经》里的句子。那天母亲默默把婚约书撕了,纸屑混着雪落在她藏青色的棉袄上。
元宵节前夜,我收到顾先生从乌鲁木齐寄来的包裹。拆开层层油纸,是晒干的雪莲和泛黄的信笺:”那年你说想尝尝天山雪莲,我等了十年。”信纸背面是张泛黄的票据,1993年建筑公司采购单上,母亲的名字赫然在列。
“小满,来包饺子。”母亲突然在厨房唤我。我望着她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想起她年轻时在建筑工地帮工,用缝纫机换来的钱供我读书。案板上的面团温温热热,像极了当年顾先生抄写《诗经》时用的稿纸。
正月十八的婚介所里,堂弟的相亲对象正在试婚纱。我望着橱窗里陈列的钻戒,想起顾先生支教时穿的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衬衫。玻璃倒影中,我看见母亲戴着老花镜学视频里的穿搭,她耳后的银发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暮色四合时,我收到堂弟的短信:”姐,我准备回新疆考教师证。”对话框里还有张照片,是顾先生在雪地里教孩子们堆的雪人,戴着草帽的母亲站在雪地里,笑容比天山上的雪还明亮。
雪又下了起来。我裹着母亲织的枣红色围巾,看窗外的腊梅在风雪中倔强地绽放。手机屏幕亮起,是顾先生发来的消息:”下雪了,我们堆的雪人还在。”我忽然明白,那些在岁月里沉淀的教养与责任,比任何貂皮大衣都更珍贵。就像母亲手里的佛珠,历经沧桑依然温润如玉。
阁楼里的老式座钟敲了七下,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母亲织了一半的毛衣上。我轻轻拂去毛线上的雪粒,想起她总说:”针脚要稳,日子才不会散。”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混着雪地的回音,像极了那年顾先生在图书馆窗前读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