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语者》
我第一次见到阿黛尔是在城郊的废弃马厩里。她穿着褪色的工装裤,裤脚沾着干涸的泥浆,正蹲在铁笼前给一只金毛刷毛。阳光穿过生锈的顶棚,在她睫毛上跳跃,笼中犬突然发出低吼,她却只是轻轻哼着歌谣,用沾着狗毛的围裙擦了擦手:”别紧张,小家伙,今天给你梳个新发型。”
我站在马厩外数了数,这是第七个被训犬协会开除的训狗师。他们总说这个行当需要”铁血手腕”,可那些被退回来的狗狗,脖颈上永远系着褪色的协会徽章——就像此刻笼里那只金毛,项圈上”驯服失败”的钢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听说你是从柏林专程来学训犬的?”阿黛尔突然抬头,她耳后别着枚青铜质地的犬齿徽章,”但你的行李箱里装着《纯粹理性批判》。”我愣了愣,确实把康德的著作塞在训练手册底下。三年前在法兰克福大学读哲学时,导师总说”训犬与形而上学本质相同,都是驯服混沌的秩序”。
她牵出笼中金毛,那犬却突然挣脱项圈冲向铁丝网。我下意识伸手去抓,却被她按住手腕:”别碰它。”金毛在围栏外狂吠,阿黛尔却蹲下身,从围裙口袋掏出半块黑面包。当犬齿咬住她递出的食物时,我听见她轻声说:”你闻闻,是不是有阳光晒过的麦香?”
那天傍晚我们坐在堆满训练器械的土坡上,她告诉我这是第43次被协会除名。训犬协会有严格的”驯服等级制度”,初级训师要三个月内让犬学会跟随指令,高级则要掌握”情感剥离术”。他们用电子项圈记录犬的情绪波动,当某个训师能让犬在五秒内从狂暴转为服从,就能获得”银链勋章”。
“可犬不是机器。”阿黛尔撕着面包屑,”上周有个学员给拉布拉多做了神经阻断手术,犬现在只会机械地摇尾巴。”她掏出个泛黄的笔记本,扉页写着”犬语者日志”,内页贴满各种犬只的照片,从哈士奇到柴犬,每张照片下都有潦草的批注。
我开始跟着她学习”犬语”。凌晨四点去城郊放养牧羊犬,看她在晨雾中用口哨吹出复杂的旋律;下午蹲在流浪狗聚集的桥洞下,观察它们如何用尾巴尖传递信息。有次她让我触摸正在发情的罗威纳犬,犬的皮肤像浸过冰水的皮革,她却笑着说:”感受它的脉冲频率,这是它在说’别怕,我守护你’。”
训犬协会的巡查员来得比预期快。那天我正在给阿黛尔示范”指令同步训练”,突然看见几个穿黑色风衣的人从废弃车场走来。他们脖子上挂着银链勋章,其中一人用电子项圈扫描阿黛尔的犬齿,”无协会认证,非法驯养”的红色警报骤然响起。
“他们要没收所有犬只。”阿黛尔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犬只们的呜咽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看见她从围裙口袋掏出把黄铜钥匙,插入马厩门锁的瞬间,锁芯发出老旧的呻吟。她转身面对那些巡查员:”你们闻到了吗?这是犬群在呼唤领地。”
马厩外突然冲出几十只犬,牧羊犬用前爪刨开铁丝网,德国牧羊犬叼着巡查员的皮鞋,流浪狗群形成包围圈。我听见阿黛尔在喊:”它们不是要攻击,是在用身体语言说’请离开’。”那些佩戴勋章的人最终放下电子项圈,默默退向马厩外。
三个月后我收到协会的解雇通知,理由是”无法适应等级制度”。而阿黛尔在废弃教堂办起了”犬语者学校”,用她改良的”情感共鸣训练法”教人们与犬对话。她把康德的”先验逻辑”翻译成犬语,把现象学理论编进口哨曲调,有次我看见她在给柴犬梳毛时,用德语念着《纯粹理性批判》。
“犬群教会我,真正的秩序不是控制,而是理解。”她把金毛项圈上的”驯服失败”钢印敲掉,”就像你书里说的,我们不是要给混沌套上理性枷锁,而是要成为混沌中的摆渡人。”夕阳透过彩绘玻璃洒在犬群身上,那些曾经被电子项圈标记的”失败品”,此刻正用尾巴尖编织着新的秩序。
去年冬天我回到法兰克福,导师已经去世,但书架上还摆着那本被翻烂的《纯粹理性批判》。在图书馆地下室,我找到被训犬协会封存的”失败案例”档案,发现阿黛尔当年被除名的真正原因——她给协会的冠军犬做了”情感共鸣手术”,让犬能在人类语言与犬语间自由转换。
“他们害怕的不是失败,而是被重新定义。”我在笔记里写道。走出图书馆时,看见雪地上有只金毛在等待,它项圈上系着新做的青铜犬齿徽章。远处传来阿黛尔的声音:”别怕,我来了。”我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废弃马厩,想起她说的:”犬不是要驯服,而是要唤醒。”
如今我的书桌上摆着两样东西:半块黑面包,上面沾着干涸的泥浆;还有枚青铜犬齿徽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康德的”物自体”理论在犬语者的世界里有了新的注解——那些无法被电子项圈标记的混沌,终将在情感共鸣中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