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叶上的姓名》
深秋的阳光穿过教室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我第三次把钢笔按进墨水瓶时，余光瞥见阿媛转过头来。她马尾辫上的银杏叶发卡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金色，像是把整个秋天的颜色都系在了头发上。
“要重新写名字吗？”她突然开口，指尖摩挲着作文本上歪歪扭扭的”林小满”。我手一抖，墨水在纸上洇出一片蓝。三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她也是这样突然问出这个问题，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给你起了个新名字。”
那时的我正为月考失利躲在走廊尽头的梧桐树下。阿媛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把那张纸片轻轻按在我汗湿的校服领口。”林小满太普通了，要改名叫阿满才好。”她说这话时，眼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泪痕——因为她的父亲在建筑工地摔断了腿，家里债台高筑，连她喜欢的银杏叶发卡都是捡来的。
我至今记得那张纸片的触感。粗糙的草稿纸上，”阿满”两个字被她用铅笔反复描摹，边缘晕染着蓝黑色墨渍，像两朵倔强绽放的墨菊。那天之后，我的作文本里开始频繁出现”阿满”的名字，而我的课桌右上角，总会多出几片捡来的银杏叶。
“其实你母亲……”阿媛突然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我们正坐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秋风卷着银杏叶扑进玻璃，在她膝头的素描本上铺开一片金黄。她正在临摹我送她的那幅速写，画中的我正低头写字，发梢别着片银杏叶。
我伸手去拿她的素描本，却被她更快地握住手腕。”那天在操场上，你为什么没接住我抛的纸飞机？”她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桂花酿，我这才想起那个被夕阳染成琥珀色的黄昏。她把写有”林小满”的纸飞机投向跑道，我本该接住的，却因为低头看球鞋带子而让它划出抛物线，重重摔在跑道边的排水沟里。
“其实你母亲给你起名’满’，是有故事的。”她突然开口，指尖在”阿满”两个字上轻轻划过，”她说’满’字有圆满之意，但字的结构又像缺口，提醒孩子永远不要自满。”素描本里夹着张泛黄的照片，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人抱着襁褓中的我，背后是九十年代的老式居民楼，窗台上摆着半开的陶土花盆。
记忆突然清晰起来。那个总在厨房哼歌的女人，会在雨天给我煮姜茶暖胃；会在我的奖状上画满五角星；会在父亲喝醉后红着眼眶给我织毛衣。她走的那天，我蹲在病房门口，看见她床头柜上放着半块没吃完的桃酥——那是她最后给我带的早餐。
“后来我才知道，你母亲是社区医院的护士。”阿媛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银杏叶，”她每天要背药箱爬六层楼，却总把最甜的桃酥省给我。”素描本上，她用铅笔勾勒出母亲侧脸的轮廓，眼尾有颗小小的泪痣，和照片里一模一样。
暮色渐浓时，我们走出图书馆。阿媛突然停住脚步，指着教学楼顶的避雷针：”你看那个。”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暮色中的避雷针像根银色的指针，正对着晚霞燃烧的天空。三年前那个暴雨夜，我在这根避雷针下见过她。
那天她浑身湿透地冲进我家，怀里护着个保温桶。”你妈妈住院了，她让我转交这个。”桶里是热气腾腾的糖醋排骨，排骨上插着张字条：”小满要好好吃饭，别总想着别人。”我后来才知道，那天她冒雨骑车二十公里，就为了给住院的母亲送最后一餐。
“其实我……”阿媛突然把保温桶塞进我手里，”那天暴雨，我看见你妈妈在病房窗台种了盆银杏树。”她从包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晒干的银杏叶，”这是我在你母亲种的树下捡的，她说每片叶子都藏着故事。”
我摩挲着玻璃罐上的水珠，突然想起她母亲临终前握着我的手，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阿满要记住，银杏叶最金贵的时候，是飘落前的最后一片黄。”窗外的银杏树正在晚风中沙沙作响，金黄的叶片像无数只蝴蝶，在暮色中翩跹起舞。
“其实我早就该告诉你。”阿媛的声音突然哽咽，”每次你课桌上有银杏叶，都是我偷偷放上去的。”她从发间取下那枚发卡，叶脉间刻着小小的”阿满”，”这是我捡来的，和你的名字连在一起，就像银杏树和土地。”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突然明白那些深夜的作文本上，为何总会有”阿满”的名字代替”林小满”。原来从她捡到那片银杏叶开始，就悄悄把”阿满”这两个字，刻进了我们共同的时光里。
“那现在……”我试探着问，指尖却触到她发间细碎的汗珠。晚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额角淡红的疤痕——那是去年冬天在工地受伤留下的。她突然笑了，露出两颗虎牙：”现在该改名字的人是我了。”
我们走出图书馆时，月光正沿着银杏叶的脉络流淌。阿媛从包里掏出个泛黄的草稿纸，上面”林小满”三个字被她用红笔重重划掉，旁边写着遒劲的”阿满”。她把纸片夹进我的速写本，扉页上她写的”致阿满”三个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蓝。
“其实我早就想改名字了。”她突然说，”但总觉得不够郑重。”她从发间摘下银杏叶发卡，轻轻放在我掌心，”现在，我要正式改名为阿满。”
我握紧那片金黄的叶子，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种下的银杏树。她说每片叶子都藏着故事，而我和阿媛的故事，此刻正随着银杏叶的脉络，在月光下缓缓舒展。教学楼顶的避雷针在夜色中沉默不语，像在守护着这个关于姓名与承诺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我的课桌上多了片银杏叶，叶脉间用钢笔写着：”阿满，从今天起，正式成为我的名字。”窗外的银杏树正在晨雾中舒展枝叶，金黄的叶片像无数只手掌，轻轻拂过教室的玻璃窗。我知道，从今以后，”阿满”这两个字将不再只是纸片上的承诺，而是生长在我们生命里的年轮，在每个季节更迭时，都泛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