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册里的时光》
十五年前的夏天,我第一次发现母亲举着手机站在梧桐树荫下。蝉鸣声里,她举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镜头对准我正蹲在墙角观察蚂蚁的背影。我慌忙站起来,用课本挡住脸:”妈!你又在偷拍我!”
母亲讪讪地笑着,把手机揣回裤兜,发梢沾着细碎的阳光。那天傍晚,我躲在被窝里偷偷翻看手机相册,发现连续三天凌晨三点,都有母亲举着手机拍摄我熟睡的侧脸。照片里我的睫毛在黑暗中投出细长的影子,像停驻在窗棂上的凤尾蝶。
“你妈是不是有收集癖?”同桌小美把手机递给我看,屏幕上是母亲在我月考进步时拍下的试卷特写,红笔批注的”进步5名”在阳光下泛着金边。我用力把手机摔在课桌上,金属边角在掌心划出红痕:”她根本不懂我的隐私!”
真正让我愤怒的,是初二那年冬天。我藏在衣柜里的情书被母亲拍进相册,照片里泛黄的信纸被手机闪光灯照得惨白。那天晚餐时,父亲端着汤碗的手突然顿住,汤水溅在母亲新做的旗袍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的目光扫过餐桌旁的相框,里面是我们全家去年在长城的合影。
母亲把汤碗往我这边推了推:”孩子自己收拾好的。”她低头扒饭的模样,和照片里举着手机拍摄时几乎一模一样。我猛地把筷子摔在桌上,瓷片在木纹桌面上迸裂:”你能不能别再拍我?!”
直到那个暴雨夜,我发着高烧蜷缩在床上。母亲用酒精棉球擦拭我滚烫的额头时,我看见她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镜头扫过床头柜上的退烧药,掠过翻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最后定格在我睡颜上。她轻声说:”这样就能记住你生病的样子。”
第二天清晨,我在相册里发现三百多张照片:凌晨四点的台灯在书桌投下暖黄光晕,我咬着笔杆在草稿纸上涂鸦的侧影;校门口接我时被雨水打湿的伞尖,她举着伞背对镜头的背影;还有她悄悄塞进我书包的润喉糖,糖纸在阳光下泛着彩虹般的光泽。
原来那些深夜偷拍的,是她用颤抖的手指记录的星河轨迹。当我在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上签字时,母亲翻出1998年的老照片:扎着羊角辫的我蹲在弄堂口喂流浪猫,她举着胶片相机在二楼窗口按下快门的瞬间,弄堂里的炊烟正漫过她泛白的鬓角。
去年整理旧物,我在母亲抽屉深处发现个铁皮盒。褪色的照片里,年轻的她举着胶卷相机站在幼儿园门口,我正被老师抱起来亲吻脸颊。背面钢笔字写着:”2003年6月18日,女儿第一次主动叫妈妈。”盒底压着张泛黄纸条:”以后每年生日都给她拍张照。”
此刻我正握着母亲布满老年斑的手,教她用手机扫描老照片。她笨拙地调整着滤镜,突然指着某张泛黄照片惊呼:”这张!你小时候总把橡皮泥捏成小猪,还非要我当评委!”夕阳透过纱窗洒在她银白的发丝上,我忽然明白,那些被镜头定格的瞬间,何尝不是她对抗时光流逝的武器。
窗台上,她新买的智能相框正在播放我们家族相册。从黑白照片到彩色长图,三千张影像在循环播放。当看到我大学典礼上穿着学士服的照片时,母亲悄悄抹了抹眼角。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在光影中微微发亮——那是1987年她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和相框里所有照片一样,永远崭新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