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上的月光》
凌晨三点的琴房里,我第37次把谱架摔在地上。玻璃门上的霓虹灯牌在雨幕中晕成模糊的光斑,像极了上周在地铁口遇见的那位街头艺人。他抱着把生锈的吉他,琴盒里塞满用塑料袋裹着的空酒瓶,手指在琴弦上划出带血的弧线。
那是个月色青灰的夏夜。我抱着加班刚做的方案从公司逃出来,雨水顺着西装领口往下淌。拐角处突然爆发出《海阔天空》的前奏,琴声像把钝刀划开黏稠的夜色。艺人左臂空荡荡的袖管随旋律摇晃,琴盒上歪歪扭扭写着”求包养”三个字。
“姑娘,要不要听个故事?”他咧开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我鬼使神差地坐下,雨水在琴盒里叮咚作响。”二十年前我是个音乐学院的优等生,直到父亲用我保研的名额换了套学区房。”他弹起吉他,琴弦突然绷断,”现在每天给十个客户陪酒,才能换来两瓶二锅头。”
我望着他手背上蜿蜒的疤痕,突然想起自己。连续三个月熬夜改方案导致视网膜脱落,母亲在电话里说”你爸的病需要钱”,而甲方昨天刚把预算砍掉30%。琴房镜子里映出我浮肿的眼袋,和对面这个浑身酒气的男人,竟在潮湿的夜色里奇妙地重叠。
“后来呢?”我鬼使神差地问。他突然把吉他往地上一扔,露出小臂狰狞的烧伤。”后来我把自己烧成这样。”他抓起酒瓶猛灌,”可每次听到《海阔天空》,总觉得还能再站起来。”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在琴谱上,晕开一片墨迹。
那晚我走了三公里才找回公司。电梯镜面映出我湿透的衬衫,手机里躺着母亲发来的医院账单。却在转角遇见同事小林抱着纸箱蹲在花坛边,他刚被裁员,纸箱里塞满泡面和褪色的工牌。”要不要听首新歌?”他从箱底掏出把破旧口琴,”我写的,叫《失业进行曲》。”
口琴声像把生锈的钥匙,开开了我紧闭的心门。小林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即兴伴奏,我们跟着旋律跳起怪异的舞步。他工牌上的照片还挂着去年团建时的笑容,此刻却在空调冷气里慢慢风干。我突然明白,那些在深夜里爆发的眼泪,原来不是软弱,而是生命在高压下的自然宣泄。
后来我在琴房常遇见那位街头艺人。他开始教我用吉他的拨片弹《晴天》,教我用琴弦拨动月光。有次他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个录音笔:”这是我烧焦的手指录的,你试试看能不能听出区别。”沙哑的琴声里夹杂着电流杂音,却让《晴天》多了一层真实的温度。
母亲病情恶化那天,我背着琴箱冲进医院。消毒水气味里,父亲正用颤抖的手给母亲读《百年孤独》。我忽然想起那个在雨中弹吉他的夜晚,想起小林在空办公室的即兴演奏。当我在病房角落弹起《明天会更好》时,看见母亲眼角滑落的泪滴,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彩虹。
如今我成了音乐治疗师。在社区中心教老人用口琴吹《茉莉花》,给自闭症儿童弹《小星星变奏曲》。有次遇到位总在街角抹眼泪的中年妇女,她跟着我弹完《月亮代表我的心》后,突然塞给我张泛黄纸条:”谢谢,这是我女儿婚礼上的曲子。”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摩挲着琴箱上凹凸的划痕。那些在琴弦上颤抖的夜晚教会我,真正的破防不是溃不成军,而是终于敢于暴露生命里最脆弱的褶皱。就像暴雨中的吉他手,他烧焦的手指仍在琴弦上歌唱;就像被裁员的年轻人,工牌上的名字依然在月光下闪烁。
月光漫过琴房窗台时,我总会想起那个雨夜。不是怀念苦涩的泪水,而是感恩那些在至暗时刻依然震颤的音符——它们像永不熄灭的萤火,照亮每个在命运裂缝中寻找出口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