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针脚》
老宅的樟木箱底,压着半截断针。那是母亲最后一次给我缝补校服扣子时用的,针尖斜着扎进她掌心,在泛黄的布料上洇开暗红的血渍。二十年前的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针管上凝成细碎的银屑,像她当年在台灯下缝补的每一道褶皱。
那时我总记得母亲说话时的尾音。她总爱把”别多管闲事”说成”莫多管闲事”,把”你不行”念成”你勿行”,尾音拖得老长,像檐角风铃被雨水泡得发涩。我总在数学考砸后听见这样的尾音:”早说过你不用学奥数。”在体育课摔倒时听见:”让你穿那双破凉鞋。”连春节贴春联,她都会用指甲掐着我的后颈:”站直了!字帖都贴歪了!”
直到那个暴雨夜。我蜷缩在台灯昏黄的光圈里,看母亲用酒精棉球擦拭我发烫的额头。她左手攥着退烧药,右手却还在给我缝校服的扣眼——那件被我扯破的校服上还留着体育课摔破的伤口。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成河,她忽然把针尖抵在我手背上:”当年你爸出车祸时,我跪在ICU门口三天三夜,指甲缝里都渗着血。”
月光突然变得很重。我看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在光晕里发亮,想起她总把”你不懂”挂在嘴边,却在我高考前夜把抗抑郁药悄悄塞进我书包。那些被她用尖刻尾音刺伤的时刻,此刻都化作针脚里藏着的丝线,把散落的时光细细缝合。
后来在异乡读大学,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牛皮纸箱里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作业本,每本都夹着风干的茉莉花——那是她年轻时在纺织厂当女工,总把车间里飘来的茉莉花别在工装上。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诊断书,”轻度抑郁症”的结论旁,有她工整的钢笔字:”给囡囡看的假条。”
某个深秋的黄昏,我推着轮椅上的母亲逛公园。她忽然指着湖心亭说:”那年你爸走后,我在这亭子里坐了整整三个月。”暮色里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当年缝纫机前佝偻的轮廓。我忽然明白,那些刺耳的尾音里裹着滚烫的沉默,就像她总在旗袍盘扣里藏止痛药片。
如今每当我给女儿缝补书包,总会想起那截断针。针尖斜着扎进掌心的瞬间,血珠和月光同时落在布料上,晕染成时光的纹路。女儿总抱怨我说话太直,却会在她摔破膝盖时,把创可贴藏在冰棍纸里塞进她手心。
昨夜整理老宅,在樟木箱底发现母亲未完成的毛线活——半截红毛衣,针脚歪斜却密实。窗外的月光漫过她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笑得像纺织机上的茉莉花。我终于懂得,有些针脚不必太工整,只要能缝住时光里的裂痕,就足够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