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蝴蝶》
立春后的雨总是绵密的,像细密的针脚缝补着江南的春天。我站在墓园新开的樱花树下,看着花瓣被雨水打落,忽然想起阿宁总说这里像被上帝打翻的调色盘。
那是2016年的冬天,阿宁在出租屋的阁楼里突发心梗。救护车蓝光划破夜空的刹那,我正抱着他叠了整晚的千纸鹤。那些纸鹤在担架上轻轻摇晃,像随时要飞走的灵魂。后来我在他床头发现半本未写完的《人间词话》,书页间夹着去年清明采的香樟叶,叶脉里还凝着去年的雨。
墓碑上的照片已经褪色,阿宁的脸被时光磨成了温润的琥珀。我蹲下身擦拭碑文时,发现角落里长出了细小的蒲公英。春风掠过时,绒球般的种子乘着湿润的空气飘散,仿佛他从未离开。正要起身,肩头忽然掠过一阵轻风,抬头便见一只白蝴蝶停驻在碑前。
“你看,它在为你写诗。”身后传来老园丁浑浊却温柔的声音。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指向蝴蝶翅膀上的纹路,那些细密的线条竟与《诗经》里”衣裳楚楚,玉簪峨峨”的注解如出一辙。我怔怔望着那抹转瞬即逝的白影,忽然想起阿宁教我辨识昆虫时说过的话:”每只蝴蝶都是被遗忘的梦,翅膀记得所有途经的风景。”
墓园的香樟树在细雨中沙沙作响。我顺着树影往深处走,拐过三座青石拱门,竟见阿宁当年画过的那片竹林。潮湿的竹叶上凝着水珠,映着天光流转,恍惚间竟与记忆中的画册重合。当年他总说:”等春天来了,我们就去采竹叶做笛子。”如今我摩挲着竹节上的刻痕,那些歪歪扭扭的”阿宁”二字已经长出青苔。
转过竹林,豁然开朗的墓区里开满油菜花。几个孩童在花田追逐嬉闹,笑声惊起成群的斑鸠。我蹲下身想摘朵野花,却瞥见花丛深处蜷缩着个破旧的布娃娃。褪色的碎花布上还留着针脚歪斜的蝴蝶结,衣角绣着”阿宁赠”三个小字——那是我七岁生日时,他翻遍三个旧衣箱寻到的材料。
布娃娃的眼睛是两颗纽扣,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我轻轻捧起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沙沙声。转身望去,二十几个布娃娃正排着队,有的举着纸风车,有的抱着布书,在风里跳着歪歪扭扭的圆圈舞。领头的布娃娃居然戴着去年我送他的那顶草帽,帽檐下缝着半片枫叶。
“他们在这里排了三年队。”老园丁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指着花丛中若隐若现的布娃娃队列,”每个清明,总有人偷偷放进来新朋友。”他颤巍巍地从工具箱里取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日记本。翻开2018年的那页,字迹被雨水洇开:”今天阿宁教我认了七种蝴蝶,他说每只翅膀的斑点都是故事。”
暮色渐浓时,我摸到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人间词话》。翻开夹着香樟叶的那页,发现阿宁用铅笔在”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的批注旁画了只振翅的蝴蝶。雨丝斜斜地打在纸页上,忽然有温热的触感落在手背。转头望去,那只白蝴蝶正停在我肩头,翅膀上的花纹在暮色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离开墓园时,老园丁送我几颗干竹叶:”明年清明,带个新朋友来认认。”晚风穿过油菜花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我望着天际线处渐次亮起的路灯,忽然明白阿宁说的”蝴蝶记得所有途经的风景”——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细碎光影,终会在某个春日的雨中,化作振翅的振幅,轻轻叩响我们沉睡的心事。
如今每当我路过那片油菜花田,总能看见布娃娃们排着队等待。有时是举着风车的,有时是捧着野花的,但总有一只戴着草帽的走在最前面,在风里摇晃着绣着蝴蝶结的衣角。那些被雨打湿的纸鹤依然在记忆里飞翔,翅膀掠过的地方,总有蝴蝶停驻在肩头,把阳光和清明,轻轻洒在每个人的故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