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侧集合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正蹲在走廊拐角处给新买的樱花树苗浇水。突然听见三班教室传来一阵骚动，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我扒着窗框往里张望，正看见班长李明把音乐播放器往讲台上一扔，金属外壳磕在课桌上发出清脆的响。

“都别动！”他声音里带着罕见的严厉，”从现在起不要音乐的同学，统统站到教室右边。”我看见前排的赵小萌猛地一抖，她刚扎好的马尾辫散开两缕，露出耳后新长的青茬。这个总爱在课间哼《茉莉花》的姑娘，此刻正攥着课本站在过道中间，像只被雨淋湿的蝴蝶。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后排几个男生吹着口哨起哄：”右侧集合，右侧集合！”他们的皮鞋在地面敲出笃笃的节奏，活像在跳踢踏舞。坐在角落的周老师扶了扶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李明你发什么疯？集会流程不是这样……”

“周老师，”李明突然打断，他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细瘦的胳膊，”学校不是说要推行个性化管理吗？这次课间操分成音乐组和非音乐组。”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回荡，像把生锈的钥匙在锁孔里打转。

我看见赵小萌的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她慌忙蹲下身，课本哗啦啦散了一地。那些被翻烂的《唐诗三百首》里，夹着几片风干的樱花花瓣，是去年春天我们全班去植物园捡的。此刻花瓣像被惊起的蝴蝶，在晨光里四散飘飞。

“我不要音乐。”赵小萌突然站起来，声音比窗外的麻雀还要清脆。她踉跄着朝右边移动，校服裙摆扫过王慧的作业本，哗啦啦翻到那道她解了又解的几何题。王慧的圆珠笔啪嗒掉在地上，在寂静中发出闷响。

教室里忽然安静得能听见吊扇转动的声音。李明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把右手背在身后，像在等待什么指令。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银戒，那是去年校庆时用废铁丝自己打的，戒面上用指甲刻着”3.15″——他的生日。

右侧区域渐渐站满了人。穿蓝白校服的身影在晨光里晃动，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张老师捧着保温杯踱过来，保温杯盖上的茉莉花贴纸在晨光里微微发亮。”你们在搞什么行为艺术？”她突然蹲下身，保温杯”咚”地放在地上，枸杞在褐色茶汤里沉沉浮浮。

赵小萌正蹲在墙角系鞋带，看见张老师过来，慌忙把校裤提得老高。张老师却弯腰捡起她掉落的《声律启蒙》，书页间夹着的樱花书签已经泛黄。”上周音乐课你弹《阳关三叠》的时候，”张老师轻轻吹开书页上的浮尘，”整个礼堂都在听你弹，你说呢？”

李明突然把音乐播放器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屏幕裂成蜘蛛网状的纹路。”我就要个性化管理！”他抓起讲台上的粉笔，在黑板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箭头，”现在左侧是音乐组，右侧是非音乐组，十分钟后开始分组训练！”

教室后排传来椅子翻倒的声响。陈浩宇抱着篮球冲过来，校服拉链扯到下巴，露出被篮球磨破的锁骨。”你他妈疯了？”他扬起拳头，篮球在空中划出抛物线，正砸在李明脚边。李明却像没看见，继续在黑板上画着分界线，粉笔灰簌簌落在他的银戒指上。

我看见周老师悄悄往右侧移动。她深灰色的羊毛开衫蹭到了讲台边缘的绿萝，叶片上还挂着昨夜的雨水。赵小萌悄悄把书签塞进周老师手里，书签背面用铅笔写着：”谢谢您没赶我走。”周老师的保温杯盖”咔嗒”扣上，枸杞在茶汤里跳起圆舞曲。

十分钟后，右侧区域站了十六个人。他们有的抱着吉他，琴箱上贴着”民谣不老”的贴纸；有的捧着《道德经》，书页间夹着从食堂偷来的葱花饼；还有的举着手机，屏幕上是刚下载的《中国诗词大会》APP。赵小萌站在最前排，她新扎的歪歪扭扭的辫子在晨风里一跳一跳的。

李明突然走到右侧区域最中间，从口袋里掏出个破旧的收音机。”这是爷爷传下来的，”他按下开关，沙沙的杂音里传来《茉莉花》的旋律，”从今天起，右侧集合的同学们每天早上收听经典民乐。”收音机上的”Made in China”标签在晨光里泛着金边，像爷爷布满老茧的手掌。

那天课间操，我们右侧区域没有跟音乐跑。赵小萌的吉他声和着周老师保温杯里的茶香，在操场上空飘荡。李明抱着收音机站在队列最前面，银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张老师不知何时站在我们身后，保温杯里泡着的枸杞已经沉到了杯底。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早晨的混乱是教导主任的”试验田”。他希望通过这种差异化管理，让同学们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节奏。但真正让右侧区域走到一起的，是周老师悄悄放在每个人课桌里的《春江花月夜》朗诵稿，是张老师每天清晨六点准时送达的茉莉花茶，是李明在银戒指内侧刻上的”3.15″——他永远十七岁的生日。

现在每当我经过三班教室，总能看见右侧区域贴着张手绘海报。用粉笔涂鸦的樱花树下，歪歪扭扭写着：”音乐和非音乐，原来都是灵魂的羽翼。”海报边角粘着几片风干的樱花，像去年春天我们全班捡回的时光标本。

上周五的黄昏，我看见赵小萌在右侧区域教大家用古筝弹《青花瓷》。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琴弦上跳跃的光斑，和着远处操场上飘来的《茉莉花》旋律，在暮色里交织成一幅流动的水墨画。李明站在她身后，银戒指在暮色里泛着温柔的光，像守护着这片刚刚苏醒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