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信笺》
整理阁楼时掀开了那只铁皮饼干盒,二十年的积尘簌簌落在泛黄的信纸上。最后一行字迹洇开成团,蓝墨水在”但我仍要转身离开”处凝成墨团,像极了那年雨后我们站在教学楼天台时,被风卷碎的那枚银杏叶。
那是2003年的深秋,我总在早读课偷看后排的玻璃罐。当晨光穿过三楼走廊的菱形花窗,会在罐体上折射出细碎虹光。罐中插着半截枯败的银杏枝,叶片蜷曲如老人褶皱的手掌,却始终倔强地朝着窗外的天空。
“喂,罐子里插着枯枝不吉利。”林夏把物理课本”啪”地拍在桌上。这个转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马尾辫垂在耳际,发梢沾着晨跑时蹭上的草屑。她不知情的是,那截银杏枝正是我熬夜用铜丝固定的标本,每片叶脉都经过放大镜比对,确保与去年深秋采集时完全一致。
我们第一次说话是在数学测验后。我攥着58分的卷子蹲在楼梯转角,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塑料尺子敲击地砖的声响。”几何题辅助线画法要遵循相似三角形原理。”林夏蹲下来时,马尾辫扫过我发烫的脸颊,”你看,像不像植物生长的分形结构?”她指尖点着草稿纸上交错的线条,阳光在睫毛上跳跃成碎金。
那天傍晚我鬼使神差地敲响了她的宿舍门。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后,她正在给窗台上的多肉浇水。”这是景天科植物,”她举起透明喷壶时,袖口卷起露出小臂的淡青色血管,”像不像你罐里的银杏?都执着地活成化石。”我们蹲在爬满常春藤的围栏边,看暮色将云絮染成蜜糖色,她忽然说:”要不要试试把标本做成书签?”
我翻出珍藏的牛皮纸和打孔器,在图书馆古籍部借来《本草纲目》。林夏教我用镊子将银杏叶平铺在硫酸纸上,蝉翼宣纸在暮春的穿堂风里微微颤动。当她把第一枚书签夹进我的《飞鸟集》时,窗外玉兰树正落下今春最后一朵花苞。
转折发生在校庆文艺汇演前夜。我在道具组熬到凌晨三点,发现林夏蜷缩在空置的舞蹈教室角落。月光从气窗斜切进来,照见她被玻璃碎片划破的右手指甲。”他们说我的独舞像野草疯长。”她蜷着身子,肩胛骨在月光下起伏如振翅的蝶,”可野草永远不会成为舞台中央的玫瑰。”
那天我背着她去了后山。月光给满山黄栌镀上银边,林夏的呼吸在耳畔变得轻浅。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血液瞬间凝固。”我父亲是建筑工程师,”她仰头望着银河,”他说每个结构都有既定轨迹,就像你们植物学说的生长节律。”山风卷起她散落的碎发,我看见她瞳孔里映着北斗七星,”可我总觉得,有些东西会偏离轨道。”
暴雨突至的傍晚,我在生物园撞见她与学生会主席十指相扣。雨滴砸在培养皿上,折射出细碎虹光。她转身时发梢滴落的水珠,精准地落在我的实验记录本上。那晚我抱着被雨水泡皱的标本图谱蹲在长椅上,听见远处传来《致爱丽丝》的琴声,像根生锈的铁钉反复刮擦耳膜。
毕业典礼那天,林夏把那枚银杏书签别在我借她的校徽上。她笑起来时,我注意到她左耳垂的朱砂痣比初见时淡了许多。”下周我就会去省城读建筑系了。”她把银杏叶夹进毕业纪念册,叶脉在阳光下显出淡金色的纹路,”你说,十年后的银杏会不会开出花?”
此刻我摩挲着饼干盒里泛黄的信纸,突然明白那些反复出现的”相似三角形”和”生长节律”绝非偶然。林夏的离开或许早有预兆——她始终无法理解,为何我甘愿为一片枯叶守候整个秋天。就像此刻阁楼里,月光正静静覆盖那些未完成的标本,而楼下传来银杏叶落地的轻响。
窗台上的多肉植物不知何时抽出了新芽,叶尖泛着翡翠般的微光。我终于懂得,有些错过不是时空阻隔,而是生长方向的根本差异。就像那些被风卷走的银杏叶,终将在某个平行时空里,继续完成它们未竟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