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镯记》
整理旧物时,那枚翡翠玉镯从红绸布里滑落。冰凉的触感穿过掌心,恍惚间又看见母亲将镯子套在我腕上的模样。十五年前的蝉鸣仿佛穿透时光,在暮春的午后重新响起。
那时我刚上初中,班主任总夸我像块璞玉,母亲便把压在箱底的玉镯翻出来。镯身雕着缠枝莲纹,青玉里泛着淡淡的烟色,在台灯下流转着水波般的光泽。”这是你太奶奶出阁时的陪嫁,”母亲用绒布细细擦拭,”你生在春天,这玉最合时宜。”我盯着镯子内侧”永结同心”的刻痕,突然觉得这方寸之间的花纹像道枷锁,将我的手腕勒出红痕。
那天傍晚,我在阁楼里发现个铁皮饼干盒。掀开盖子,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病历单——父亲二十年前的劳损诊断书,母亲化疗时的缴费单,还有我出生时产房外的缴费通知。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父亲穿着褪色的工装,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站在老式单元楼前。原来他们总说”苦过来的”,竟是这样具象的疼痛。
“小满,把玉镯戴上。”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我慌忙把饼干盒塞进衣柜,玉镯却早不知何时套上了手腕。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父亲在工地摔断肋骨那晚,母亲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玉镯磕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
初二那年冬天,班主任介绍对象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表姐的婚事成了家族谈资,三姑六婆轮番来家里”把脉”。母亲把玉镯翻出来,用棉线仔细缠好,说要”给未来的儿媳妇压箱底”。我摔了茶杯冲进阁楼,饼干盒散落在地上,那些缴费单像雪片般飘落。父亲默默蹲下来帮我捡,被碎瓷片划破的手掌在灯光下泛着血光。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抓着玉镯上的缠枝莲纹,”不能因为个镯子耽误终身大事!”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玉镯硌得生疼:”这是你太奶奶在饥荒年月换来的救命粮,你爹省吃俭用供你读书…”话没说完,楼下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像根生锈的铁钉戳进耳膜。
高考填报志愿那天,我在填报系统上填了建筑专业。母亲把玉镯套在父亲腕上:”工地太苦了,你儿子要接棒。”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抚过玉镯内侧的刻痕,突然说:”当年你奶奶带着镯子改嫁,你爷爷死活不肯…”我们同时愣住,玉镯在两个不同的腕上泛着冷光。
大学四年,我常在深夜给父母打视频电话。镜头里的玉镯随着他们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枚沉默的摆渡船。母亲总说:”等小满工作稳定了,就去把镯子刻上名字。”父亲在电话那头咳嗽,却坚持要听我讲毕业设计。去年春节,我带着新刻的姓名款玉镯回家,母亲摸着”陈小满”三个字突然哭了:”当年你太奶奶改嫁时,也是这样在镯子上刻了名字。”
此刻我摩挲着玉镯内侧的刻痕,突然明白这方寸之间的纹路,原是三代女性的生命年轮。太奶奶在饥荒中用玉镯换了半袋糙米,母亲用玉镯抵押过父亲的医药费,而此刻我正把刻着名字的玉镯套在女儿腕上。青玉的凉意渗入血脉,在时光的褶皱里酿成温热的酒。
窗外的玉兰正在抽芽,像极了十五年前那个初春。玉镯在晨光中流转着烟色,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此刻都化作温润的弧度。我终于懂得,所谓封建与传统的枷锁,不过是前人用生命焐热的茧,当我们学会用新的丝线去编织,就能飞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