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月光像一柄银色手术刀，将我的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幽幽发亮，那条来自”林小满”的晚安消息正在第十七次浮现在锁屏界面——”晚安，明天见”。我伸手去关掉屏幕，指尖却触到手机边缘冰凉的划痕，那是去年深秋我们挤在教室走廊分吃烤红薯时留下的。

那时我刚升入高三，每天在晚自习后独自走完三公里的夜路。十月的晚风裹挟着银杏叶盘旋而下，将数学公式从草稿纸上吹散。转角处的路灯总在七点四十五分准时亮起，像守夜老人悬在半空的灯笼。直到某个霜降的傍晚，我在校门口便利店买关东煮时，撞见那个抱着琴谱的蓝白校服身影。

“要拼车吗？”她晃了晃共享单车的车钥匙，马尾辫梢沾着细碎的银杏叶，”我正要去音乐教室排练《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我望着她运动鞋上沾着的奶茶渍，突然想起上周月考失利时，班主任把我的试卷折成纸飞机扔出窗外那句：”考不好就滚去操场跑二十圈！”

共享单车的车筐里放着半杯冷掉的拿铁，我们沿着护城河骑行。她忽然指着河面惊呼：”看！”晚霞正把河水的倒影染成琥珀色，成群的白鹭掠过芦苇荡，翅膀划破暮色时抖落的金粉。我摸出包里皱巴巴的烤红薯，掰开的瞬间甜香与拿铁的焦苦在暮色中缠绵。

“你听，”她忽然按住我正在往嘴里塞红薯的手，”风里有蟋蟀在唱歌。”我们蹲在河堤上，看萤火虫从芦苇丛中苏醒。她校服的浅蓝色蹭到我手腕，留下淡青色的痕迹。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她原本是要去给住院的母亲送药，却看见我抱着书包缩在便利店屋檐下。

我们的晚归成了习惯。有时在琴房她教我读五线谱，有时在图书馆共享耳机听德彪西的《月光》。直到初雪降临那晚，我因模拟考失利躲在操场看台呕吐，她裹着红色围巾把我背回教室。暖气片上的搪瓷缸还冒着热气，她把温热的姜茶塞进我手里，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

“你知道吗？”她摩挲着我手背的冻疮，”小时候我总在钢琴前写作业，爷爷说每个音符都是写给月亮的情书。”我望着她睫毛上的霜花，突然想起她书包侧袋永远插着的那支向日葵，即使到了深冬也倔强地开着。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我考了年级第三。她抱着琴谱冲进考场时，监考老师正要没收她的谱架。后来我们在医务室分食她带来的提神薄荷糖，她耳尖通红：”其实那天在考场外…”话音未落，我的手机突然震动，班级群跳出班主任的语音：”林小满，你家长在教务处！”

教务处里，她母亲正在核对缴费单据，鬓角新添的白发在日光灯下泛着银光。”阿姨，这是我给您准备的安神茶。”她把保温杯放在母亲手边，转身时我瞥见她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母亲从包里掏出个蓝丝绒盒子，里面躺着枚银杏叶形状的玉佩。

“这是我给满月的礼物。”母亲眼眶微红，”当年你父亲在工地摔断腿，小满每天背他去医院，书包里总装着工地捡的鹅卵石当药引。”我望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突然发现她校服上沾着的奶茶渍，不知何时已经干涸成琥珀色的纹路。

高考结束那天下着太阳雨，我们在音乐教室排练毕业合唱。她忽然把琴谱塞给我：”你弹《月光》第三乐章，我指挥。”雨滴在琴盖上敲出密集的鼓点，我看见她指挥棒上缠着的绷带——那是昨天搬运琴谱时被铁架划伤的。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雨幕中，她突然说：”要听我唱《送别》吗？”

“长亭外，古道边…”她的歌声混着雨声流淌，我望着她被雨水打湿的侧脸，突然明白那枚玉佩的深意。原来每个深夜的晚安，都是她穿越时空的守护；每句随口的搭讪，都是替我说出不敢启齿的牵挂。

此刻手机屏幕又亮起，”明天见”的末尾多了一行小字：”记得带伞，天气预报说…”我伸手关屏时，指尖触到那道熟悉的划痕，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教我调音时说的话：”琴弦要留三分余韵，人生才不会太急促。”

月光渐渐淡去时，我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铃铛声。推开门，她抱着琴谱站在雨幕里，运动鞋溅着泥点，发梢还挂着水珠。”怎么还不睡？”她笑着把伞塞给我，”明天要晨跑呢。”我接过伞时，发现她掌心有块指甲盖大小的烫疤——那是上周教我调音时，被琴弦崩伤的。

雨滴在伞面上敲出细密的诗行，我突然想起她曾说：”每个失眠的夜晚，都是月亮在为我们擦亮星星。”此刻她校服上的奶茶渍在路灯下泛着柔光，像极了那年深秋便利店橱窗里的暖黄色灯光。原来有些晚安不必说出口，就像她书包里永远备着的创可贴，就像我数学笔记里夹着的银杏书签，都在用沉默的方式，把牵挂写成永不褪色的诗行。

雨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我们撑着伞往家走，她的影子与我的重叠在积水里，像两片即将融进朝霞的银杏叶。手机又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消息：”玉佩的系绳换成了红绳，她说红色能驱散所有阴霾。”我笑着把消息转发给林小满，屏幕那头立刻跳出三个笑脸。

晨跑时经过护城河，发现河面结着薄冰，倒映着漫天朝霞。对岸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是《月光奏鸣曲》的旋律在霜雾中飘荡。我忽然明白，有些晚安会穿越时空的褶皱，有些守护会化作年轮里的星光。就像此刻的我们，正踩着薄冰走向朝阳，每一步都踏碎昨夜的霜，每一步都通向未来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