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樟树下的对话》

《老樟树下的对话》

立夏那日,父亲在老樟树下劈柴,斧头起落的节奏惊飞了栖在枝头的麻雀。我蹲在青石板上剥毛豆,忽然听见他压低声音对隔壁王叔说:”老李家的丫头又往县里跑,非说要去考什么师范。”豆荚”啪嗒”掉进竹篮,我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想起去年冬天他执意要送我回乡的情景。

那年春节前夜,我裹着羽绒服在县城中学宿舍写作业,窗外的雪粒子扑簌簌砸在玻璃上。手机突然震动,是父亲发来的语音:”囡囡,你三姑说东街张老师家的表妹在县一中教书,你明天就回来考。”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对话框,想起白天在图书馆偶遇的高中班主任,她正带着实习生批改作文。

“爸,我今年要参加高考。”我把手机屏幕转向窗外,雪地里新添的冰碴映着路灯,像无数细碎的银针。父亲沉默半晌,喉结滚动发出低沉的叹息:”当年我初中辍学,你奶奶硬是把我送回学校,如今你翅膀硬了……”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惊醒了沉睡的雪夜。

我至今记得回乡那天的黄昏。父亲背着铺盖卷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深褐色的树皮上结着冰霜。他摘下沾满雪粒的毛线帽,露出被烟熏得发黑的脸:”走,家去。”牛车颠簸在结冰的田埂上,车轱辘碾过去年没清理干净的麦秸,发出细碎的爆裂声。暮色渐浓时,我看见他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棵褪了色的老树。

奶奶的樟木箱底藏着本泛黄的《朱子家训》,毛边纸上密密麻麻写满朱红小楷。去年清明整理老宅时,我发现箱底还压着张发黄的奖状,1978年全县作文比赛二等奖,落款是王秀兰。父亲告诉我,奶奶年轻时是村里第一个女教师,却在生我姑姑那年被下放回乡。那天她抱着高烧的姑姑在雪地里走了十里路,回来后就再没出过村。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害了多少人。”父亲蹲在门槛上修锄头,铁锈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恰好覆盖住我蹲在旁边择菜的影子。”你奶奶当年偷偷送我读书,被你爷爷发现,抄起扁担追打了五里地。”他摩挲着锄柄上的裂纹,”可后来呢?你姑姑考上了师范,现在在省城当医生。”

雨季来临时,母亲开始教我织毛衣。她拆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毛衣,袖口还留着妹妹抓挠的痕迹。”这是我给你织的,那年你表姐出嫁……”母亲针线盒里的顶针叮当作响,她忽然指着毛衣领口说:”瞧这线头,是你爸当年用烟丝掺的毛线。”我凑近细看,果然在经纬交织处藏着星星点点的深褐色。

那天傍晚,我们坐在老樟树下乘凉。蝉鸣声里,父亲说起他初中时在县城读书的往事。他说有次作文得奖,校长要推荐他读高中,却被父亲用扁担赶出了校门。”你爷爷说读书人的命是铁打的,庄稼人的命是泥巴做的。”父亲的烟斗在石板上磕出闷响,”可你奶奶偏不认命,偷偷把我藏在牛车上溜进县城。”

暮色渐浓,母亲端来新熬的绿豆汤。瓷碗与石臼相碰,发出清越的声响。我捧着碗喝汤,忽然发现父亲鬓角的白发比上个月又多了几根。他正用竹枝拨弄火堆,火星子噼啪溅在干枯的枝叶上,像极了当年奶奶在雪地里点亮的火把。

今春整理老宅时,我在西厢房梁上发现个褪色的红布包。层层油纸里裹着张1946年的地契,边角已经泛黄卷曲。父亲用毛刷轻轻扫去表面的浮尘,露出”王氏田产三亩三分”的字样。他忽然说:”你奶奶当年用这地契换的学费,供我读了三年私塾。”布包里还压着张泛黄的剪报,1978年全县教育工作会议报道,铅字里”尊师重教”四个字格外醒目。

昨夜雷雨,我听见窗棂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闪电划破天际时,父亲在厨房里摔了盐罐。飞溅的盐粒像星子般洒在案板上,他蹲在地上捡拾时,后腰撞在冰冷的瓷砖上。我冲进去扶他,看见他右手还攥着半把摔碎的瓷勺。

“爸,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我握住他布满老茧的手,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胶布传过来。父亲突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蓄满雨水:”傻丫头,盐罐早被你娘用塑料袋套着。”他起身时,我看见他裤管上缝着细密的针脚,原来那日摔伤后,母亲连夜改的裤管。

晨雾未散,父亲已经套上那件藏青色旧毛衣。领口歪斜的线头在晨光中晃动,像条细小的银蛇。”这是你奶奶织的,当年给你表姐嫁妆。”他拍拍我肩膀,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我跟着他往镇上走,牛车轱辘碾过湿润的泥土,惊醒了沉睡的蚯蚓。

路过村小学时,看见几个孩子蹲在墙根写作业。父亲忽然勒住牛车,从车斗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作业本,最上面那张是去年教师节我送的钢笔。孩子们围过来,有人用铅笔在作业本上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太阳花。

“这是囡囡的课本。”父亲把本子递给老师,布满裂口的手掌像捧着易碎的瓷器。女教师接过本子时,我看见她胸前的银牌闪过微光——那是我去年教师节送的纪念品。父亲转身时,我听见他哼起古老的童谣,沙哑的嗓音在晨雾中飘荡,像极了奶奶年轻时在灶台前教我的那首。

暮春的雨丝斜斜地飘落,父亲在老樟树下教我认字。他握着我的手在沙地上写”孝”字,笔画歪斜却力透纸背。”你奶奶说,’孝’字上面是老,下面是子,要像接力棒一样传下去。”雨水顺着他的皱纹流进我手心,我们同时抬头望向树冠,新抽的嫩芽正在雨中舒展。

如今每当我翻开那本《朱子家训》,总会在”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朱批旁看见父亲用铅笔写的注脚:”2003年5月12日,囡囡出生。”旁边还画着个戴眼镜的小人,旁边标注”未来的女教师”。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奶奶的银杏书签,叶脉里还凝着七十年代的晨露。

昨夜整理旧物,发现父亲藏在本地理科书里的纸条。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1985年9月,县一中录取通知书已收到,学费共计二元八角。”信纸背面是奶奶的笔迹:”囡囡,你爹的学费,妈用三斗高粱换的。”字迹旁边还画着个戴眼镜的男孩,旁边写着”王秀兰的乖儿子”。

晨光熹微时,我听见母亲在厨房熬中药。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药香混着艾草的气息在屋子里漫开。父亲坐在门槛上剥毛豆,忽然说:”记得你奶奶临终前说的话吗?”我摇摇头,他摘下草帽扇风:”她说,’咱家的老樟树根扎得深,等囡囡成材了,就能把枝桠伸到更远的地方。'”

此刻我站在老樟树下,看着父亲把新摘的毛豆装入竹篓。晨风掠过树梢,带起几片金黄的叶子,轻轻落在我们相握的手背上。我知道,那些被岁月磨旧的线头终会连成温暖的茧,而那些在时光里沉淀的盐粒,终将化作滋养新芽的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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