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记
那棵银杏树站在巷口已有百年,树干上布满青苔,树皮上嵌着几枚褪色的红漆圈,像老人褪色的指甲盖。我总爱在课间跑过去数新芽,直到毕业那天才发现,自己数了整整七个春天的嫩叶。
初二那年春天,我搬进了这栋老房子。母亲说这棵银杏是爷爷亲手栽的,树冠能覆盖半个后院。我蹲在树根旁数年轮,发现最外圈竟有九条沟壑,每道裂痕里都嵌着半片枯叶。树冠像把巨大的绿伞,在风里轻轻摇晃,仿佛随时会抖落满地碎银。
我总想教树些事情。春天给树挂红绸带,夏天用粉笔在树干画笑脸,秋天收集落叶做成书签,冬天裹着棉袄坐在树根旁等雪。树却始终沉默,任凭我的把戏在枝桠间飘摇。直到某个黄昏,我发现新抽的嫩芽被我的红绸带缠住了,像婴儿蜷缩的手指。
“你总是这样。”我对着树说。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映在树影斑驳的砖地上。树冠在暮色中轻轻摇晃,沙沙声里夹杂着远处孩童的嬉闹。我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映着银杏叶:”记住,树不会为谁弯腰。”
高考前三个月,我摔断了腿。母亲在病床边放了一盆吊兰,说树根能吸饱地气。深夜疼痛难耐时,我总盯着天花板发呆,直到看见树影在窗帘上摇晃,像无数只温暖的手。有次暴雨突至,树冠在狂风里剧烈抖动,雨滴砸在铁皮屋顶的声响中,我听见树在风里低语——那是爷爷教过的古琴曲《流水》。
雨停后的清晨,我在树根处发现一捧被雨水打落的银杏果。果实表面凝着水珠,像星星坠落在泥土里。树冠上的新叶在晨光中舒展,叶脉间流转着翡翠般的光泽。我突然明白,那些被我视为冷漠的沉默,不过是树在用年轮丈量光阴的方式。
六月毕业典礼那天,我带着全班同学在树根前合影。快门按下的瞬间,树影恰好笼罩住我们,像爷爷的旧军装裹住一群奔跑的孩童。树冠在风中沙沙作响,恍惚间又成了爷爷教我的那曲《平沙落雁》。母亲把拍立得递给我时,我看见树皮上的红漆圈变成了淡粉色,像树液在时光里沉淀的琥珀。
如今我常在周末回到老巷。树根处多了一块青石,上面刻着”静待花开”。春分那天,我特意带了爷爷留下的铜制书签来。当银杏新叶触到书签的瞬间,树冠突然簌簌作响,一片金叶恰好落在铜片上,叶脉的纹路与铜锈完美重叠,仿佛两个世纪终于在此刻和解。
暮色中的树影依旧温柔,但我知道,那沙沙声里藏着整个春天的絮语。就像爷爷说的,树不会为谁弯腰,但每片叶子都在用生长的姿态回应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