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里的春天》

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根细针，始终插在鼻腔里。我数着病房走廊的第三块地砖，每走一步就提醒自己离手术室又近了一步。母亲攥着我的手微微发抖，她掌心的茧子蹭得我皮肤发痒，却始终不敢松开。

“小满，你记住啊，咱们家祖上三代没有出过病人。”父亲把保温桶塞进我手里，热腾腾的鸡汤在塑料膜下咕嘟作响。他后颈的汗珠顺着脊椎滑进衣领，在惨白的墙壁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我低头看自己缠着纱布的右腿，化疗后新长出的毛发像初春的柳条，软软地支棱在溃烂的伤口边缘。

住院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蒙着水雾。我总在凌晨三点醒来，听见隔壁床的老伯在哼《茉莉花》，沙哑的调子混着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他女儿每天清晨六点准时送来保温饭盒，蒸腾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蜿蜒的小溪。”爸，今天的虾仁蒸蛋要趁热吃。”她说话时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让我想起老家后山那株总在雨季绽放的木槿花。

第三次化疗那天，护士站的小周突然塞给我一包向日葵种子。”听说化疗后种花能补气血。”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护目镜后的眼睛弯成月牙。我摸着种子粗糙的表皮，突然想起初中那年，父亲在工地摔断腿时，也是母亲每天蹲在阳台侍弄这些向日葵。那些金黄的花盘在暴雨中摇摇欲坠，却依然倔强地朝着天空生长。

拆石膏那天，物理治疗师让我尝试站立。金属支架碰撞的声响惊飞了窗外梧桐树上的麻雀。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在地上拼出歪歪扭扭的”加油”两个字。母亲蹲在地上帮我系鞋带，她手指关节处的膏药已经结了硬块，像勋章般闪着微光。

出院时春雨绵绵。父亲撑着油纸伞走在前面，伞骨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呻吟。我数着伞面上跳动的雨滴，突然发现每七滴雨水就会有一个水洼倒映出天空的形状。路过小区门口的彩票站，母亲忽然驻足：”小满，给你买张刮刮乐吧？”她掏钱时手背上的留置针孔还在渗血，在纸币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复健中心的水池像片温柔的湖泊。教练小林是前花样游泳运动员，她教我漂浮时总说：”身体会记得水的温度。”那天池底突然游过一群银色的鱼，我伸手去抓，指尖触到它们冰凉的鳞片。阳光穿透水面，在视网膜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恍惚间看见十二岁的自己蹲在河边，看夕阳把游鱼的金鳞染成琥珀色。

化疗结束半年后，我在社区花园的紫藤架下遇见老伯。他正在教年轻人编竹蜻蜓，枯瘦的手指翻飞如蝶。”这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当年我爹在饥荒年月用这个换过半袋糙米。”他笑着把竹蜻蜓抛向空中，螺旋着钻进紫藤花影里。我突然想起他女儿常送来的鸡汤，原来那些温暖一直都在。

今早整理旧物，翻出化疗期间写满字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歪歪扭扭记录着：3月12日，护士换药时发现癌细胞转移；5月21日，第一次看见移植的骨髓生成血细胞；9月8日，能独自走到住院部楼下买豆浆油条。最后一页夹着张诊断书，日期是2023年2月14日，”白血病”三个字被红笔重重圈起，旁边写着”完全缓解”。

母亲在厨房哼起我小时候教的歌谣：”太阳出来亮汪汪，照见我的小红床。”她系着围裙在油烟机前转圈，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体温计。窗外玉兰树突然沙沙作响，我看见去年春天掉在树根下的那枚病危通知书，此刻正被新生的枝桠轻轻托起。

昨夜整理旧照片，发现那张在输液室拍的合影。背景里的心电图监护仪仍在规律跳动，母亲鬓角的白发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小周发来消息说老伯女儿要当医生了，父亲工地上新来的小工会劈竹子编蜻蜓。我把向日葵种子种在花盆里，看它们在晨露中舒展嫩芽，仿佛听见无数个曾在黑暗中坚持的生命，正在春风里轻轻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