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信纸》

梅雨季的第七天，我蹲在阁楼角落的樟木箱前。箱盖被梅水的潮气浸得发胀，掀开时像揭开一块生锈的铁板。母亲的手帕从箱底滑落，叠成整齐的方胜，边角绣着褪色的石榴花。

“这鬼天气。”我捻起手帕对着窗外的雨丝，突然发现帕角有行小字，是母亲熟悉的圆体楷书，却比记忆中更加模糊。”给小满的十八岁生日。”我念出声来，手帕突然滑入手心，绣线勾住腕间那道月牙形的疤。

那是十五年前夏至的傍晚，蝉鸣声被骤雨切断时，母亲在厨房摔碎的青瓷碗。瓷片飞溅的轨迹里，我看见她攥着菜刀的手指节发白，刀背重重磕在我腿上。后来医生说伤到骨头，可那道疤至今还在，像条蜈蚣趴在左膝。

箱底还压着母亲的工作证，塑料封皮已经发脆。1998年外贸局出口科，照片里的她穿着藏青色套装，马尾辫扎得齐整，眼角笑纹里盛着年轻的光。我忽然想起她总说”小满要像小树苗似的长高”，却在我中考前夜被醉汉推搡着撞进急诊室。

梅雨浸润的纸页在箱中泛着霉斑，最上面那张是张汇款单。收款人姓名被钢笔水晕染成团，依稀能辨出”林小满”三个字。日期是2003年9月15日，汇款金额后面跟着”急”字。那年我收到全省作文比赛一等奖，奖金八百元，却要给父亲凑医药费。

阁楼木地板开始吱呀作响，我扶着墙慢慢站起，发现后腰压着个牛皮纸信封。拆开时，信纸上的蓝墨水晕开了几团，像暴雨打湿的云。”小满：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坐在轮椅上了。”母亲开头就用了”应该”，字迹从工整变得潦草，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那年你父亲查出了肺癌晚期，医生说最多三个月。”信纸中间夹着张CT片复印件，黑白影像里白絮般的阴影正在蚕食肺叶，”我把你奖状上的金粉都换成药费了。”信封里躺着枚金灿灿的奖牌，底座刻着”全省中学生作文竞赛特等奖”，边缘被摩挲得发亮。

窗外的雨突然大起来，我蹲在墙角翻找旧物。从箱底滚出个铁皮饼干盒，盖子上印着”光明牛奶”的商标，里面躺着半块发硬的奶糖。糖纸上的日期是1999年6月，正是我转学来的那个夏天。母亲总在清晨五点去奶站排队，说现挤的牛奶要放三天才起奶皮。

饼干盒底层压着本泛黄的笔记本，扉页写着”小满成长日记”。1997年3月12日那页被反复涂改，原本”今天小满学会骑自行车了”的句子，被划掉改成”今天小满摔破了膝盖”。最后一页是2005年2月14日，钢笔水在”情人节”三个字上洇成蓝雾：”给小满的生日礼物迟到了，但爱不会迟到。”

阁楼的天窗漏进几缕光，照在箱底那个褪色的蝴蝶发卡上。那是母亲在纺织厂劳模表彰会上得的奖品，金属翅膀被岁月磨得发亮。我突然想起她总说”蝴蝶要经历破茧才能飞”，却把自己困在永远等不到翅膀的茧里。

梅雨停歇的傍晚，我在客厅的藤椅上打盹。晨光爬上窗棂时，发现母亲的手帕安静地铺在膝头，石榴花刺绣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茶几上摆着新买的轮椅，金属支架反射着夕阳，像条银色的溪流。

“妈，信箱。”我轻轻推开门，看见轮椅扶手上挂着个褪色的布袋，里面装着母亲没来得及寄出的信。最上面那封信的邮戳是2006年4月17日，收件地址是”小满同学收”，但信封上的邮编被撕去大半。

母亲转过头，轮椅在地板上划出半圆。她鬓角的白发在光晕里泛着银光，左手还戴着那枚蝴蝶发卡。”小满，那年你父亲…”她的话被窗外的风剪断，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掌纹里还残留着药水的苦涩。

暮色漫进客厅时，我翻开那本《成长日记》。1999年6月15日的空白页上，歪歪扭扭写着：”今天妈带我去买新书包，她说要选能装下全部梦想的。”旁边画着只撑着翅膀的蝴蝶，翅膀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泪痕。

夜雨又至，阁楼的樟木箱传来轻微的响动。我轻轻推开箱门，母亲的手帕静静躺在最上层，石榴花刺绣在月光下宛如绽放。我忽然明白，那些被反复翻动的旧账，不过是母亲在用余生修补我童年的裂缝，而我终于读懂了藏在岁月褶皱里的爱意。

窗外的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阁楼深处传来轮椅滚动的轻响。母亲在整理她的针线盒，银针与顶针碰撞出细碎的星光，像她一生没说出口的告白，正在时光的褶皱里慢慢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