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屑里的家》
老屋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时,我看见父亲正蹲在门槛上修理那把掉了漆的竹躺椅。春末的雨丝斜斜地落在他佝偻的脊背上,木屑像细碎的雪粒簌簌飘落。母亲端着搪瓷盆从厨房出来,蒸笼里飘出的白雾模糊了她眼角的皱纹。
“爸,歇会儿吧。”我递上温热的姜茶,杯壁上还凝着水珠。父亲用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茶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裤兜掏出个油纸包:”给你带糖炒栗子,刚从集上买的。”
这个动作我太熟悉了。每年霜降前后,父亲都会揣着这样的油纸包出门,回来时总说”集上便宜”。其实镇上的糖炒栗子八毛一斤,父亲卖木器的工钱能买三斤。那年我考上县中学,他翻出压箱底的樟木箱,搬出珍藏的檀木料,托人雕成我书包的隔层。木香浸透整个暑假,我趴在案边写作业,总能听见隔壁传来凿木头的闷响。
母亲在灶台边擦着汗,往我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她总说”男人吃肉养力气”,自己却常年吃咸菜。上个月我去县城参加比赛,她偷偷把攒了半年的鸡蛋塞进我行李箱,结果在车站被查获,硬说这是给食堂师傅的酬劳。后来我才知道,她连续三个月每天多走两里路,去镇上收购站帮人搬废品,就为凑够参赛费。
暮色漫进堂屋时,父亲开始讲新接的活计。镇西李家要盖祠堂,需要做二十根八仙桌腿。我望着他手背上被刨刀划出的血痕,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十二岁的我发高烧,父亲冒雨背着我去诊所,泥水顺着他的胶鞋往里灌。急诊室的白炽灯下,他把我裹在带着松木清香的旧棉袄里,自己却因高烧晕倒在台阶上。
“当年你妈在产房疼了三天三夜,我守在门外不敢进。”父亲突然顿住,指节叩了叩斑驳的木案,”后来你妈生下你,我连夜扛着板凳赶去接生站,结果摔了一跤,板凳压在腿上,血把墙纸都染透了。”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老木料,在暮色里发出沙沙的响动。
我摸到母亲在围裙上蹭了蹭的手,她正低头给父亲熬枇杷膏。砂锅咕嘟咕嘟冒着泡,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手背的青筋。去年冬天父亲摔伤,她每天凌晨四点就起床熬制药膳,说”木匠的骨头最金贵”。我至今记得她端着药碗在堂屋转圈,药香混着松木的清苦,在梁柱间织成细密的网。
深夜帮父亲收拾工具时,我发现他偷偷藏了张泛黄的照片。背面用蓝黑墨水写着:”1998年秋,给大丫做书包。”照片里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坐在木桌前,桌角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那年我六岁,父亲用结婚时收的樟木料,花三个月雕成这个书包,说”木头有灵性,得用真心养”。
月光漫过窗棂,照在墙角的木工凳上。凳面刻着”舍得”二字,是父亲二十年前接的 第一单活。他总说木匠的活计要”舍得下料”,才能做出好家具。就像母亲总把最好的食材留给父亲下酒,自己啃着菜叶就馒头;就像我每次获奖,她都把奖金塞进父亲工具箱,说”木头会记着良心”。
晨雾未散时,父亲又去镇上接活。我替他整理工具,看见刨花桶里躺着半块枣泥酥——是母亲昨夜偷放的。她总说”木屑落地还能长芽,人要是舍得,日子总能续上”,这话像老屋梁柱间的尘灰,经年累月积攒出温润的光。
如今老屋的梁柱换了新木,但那些被岁月包浆的旧故事依然在榫卯间流转。前日县里送来锦旗,说父亲做的家具”经得起时光打磨”。我望着堂屋新挂的”春种一粒粟”匾额,突然明白舍得二字,原是木头与人心相互滋养的年轮。就像父亲用毕生雕琢的家具,终将化作滋养后辈的沃土;就像母亲藏在围裙口袋的糖炒栗子,总在某个秋日悄然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