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蒂里的光》
凌晨三点的烧烤摊前,老张把最后一根烟按灭在铁皮桶里。这个动作像极了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在工地脚手架间点燃烟头时,被雨水浇灭又重新点燃的姿势。
“哥,这钱我凑齐了。”老张把装着八百块钱的塑料袋拍在烧烤桌上时,不锈钢餐盘里的烤串正滋滋冒油。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水泥灰,袖口卷起处露出的手臂上横七竖八的烫伤疤痕,像幅未干的水墨画。
我们围坐在油腻的塑料凳上,烟圈在顶棚的排风扇下打着旋儿。老张的债务故事从五年前那场暴雨说起。他负责的工地脚手架坍塌时,包工头带着二十万工程款逃得无影无踪。那天他抱着摔断腿的老父亲在雨里蹲了整夜,第二天就接下了附近三个小区的保洁工作。
“每天四点起床擦楼道,冬夏不歇。”老张转动着烟头,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有回在冬雨里搬垃圾,手冻得握不住扫帚,直接掉进污水坑。”他笑着回忆时,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要吞下那五年里吞咽的委屈。
我们沉默着往烤炉里添炭火,跳跃的火光照亮了他眼角的皱纹。那些被债务压弯的脊梁,在某个清晨突然挺直的瞬间,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老张把八百块钱推到我面前,纸币上的褶皱还带着体温:”哥,这钱你先拿着,等我把那套老房子租出去,再还你。”
凌晨四点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薄雾中晕染出光圈。老张蹲在巷口抽烟时,我突然想起他女儿。去年冬天在城中村,那个裹着褪色羽绒服的小姑娘,用冻得通红的手捧着烤红薯给他。当时他说:”闺女,爸爸的债,爸爸会还完的。”
烟灰落在积水里,泛起细小的涟漪。老张的手机突然震动,银行到账短信的蓝光映着他疲惫的侧脸。我们站在晨光初现的十字路口,看着对方被烟熏黑的下巴,突然发现彼此的影子竟如此相似——都是被生活压弯又努力挺直的弧度。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在工地重逢吗?”老张突然开口,烟头在指间转了个圈,”那天你往我兜里塞了包烟,说’活着就还有希望’。”他笑着咳嗽,喉间发出沙哑的声响,”现在该我给你塞烟了。”
我们对着街角的小卖部比划手势,老板娘探出头时,老张已经摸出最后一包烟。塑料袋里的八百块钱在晨光中泛着微光,像被揉碎的星辰重新拼合。收银台前,老板娘多找了两块钱零头,老张却执意要额外付五块钱——他说这是给”希望”交的税。
巷子深处传来早市开市的喧闹,卖菜的大婶们推着车经过,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惊起一群麻雀。老张把整包烟拆开,每根烟的滤嘴都被他仔细修剪过,他说这样抽起来更干净。我们分食着烤得焦黄的地瓜片,看晨雾从巷口漫过来,把整条街都浸在乳白色的光晕里。
“其实我早该告诉你的。”老张突然压低声音,烟灰簌簌落在烤串上,”当年包工头跑路时,他老婆抱着孩子跪在项目经理面前,那孩子现在都上初中了。”他指了指对面居民楼某扇窗户,”就是那个总在凌晨开灯的,窗户上贴着褪色的奥特曼贴纸。”
我们沉默地望着那扇窗户,直到卖豆腐的吆喝声穿透晨雾。老张把最后一口烟吸进肺里,转身时军绿色旧挎包的搭扣撞在铁皮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走后,我摸出那包被剪短滤嘴的烟,发现每根烟的烟蒂都残留着不同的唇印。
街角早餐铺的蒸笼开始冒白汽,油条在锅里翻滚出金黄的弧度。我忽然明白,那些被生活碾碎的尊严,那些在深夜里燃烧的烟头,原来都是重新生长的种子。当老张把八百块钱放在烤炉上烘烤时,火光中飞舞的灰烬,不正是我们曾经被践踏又重新站立的见证?
晨光爬上老张家的窗台时,他正在给女儿整理书包。那个曾经被债务压弯的脊梁,此刻正温柔地护着书包带子,像守护着破茧的蝶。巷子口的早餐铺飘来豆浆香气,我看见老板娘在给老张的豆浆多加了两勺糖,而老张只是摆摆手,从裤兜里掏出那包被剪短滤嘴的烟。
烟盒在掌心微微发烫,我忽然想起《活着》里那头老黄牛。当福贵牵着它走过田埂时,牛蹄印里开出的野花,不正是对苦难最温柔的回应?那些被生活压弯的脊梁,终将在某个清晨挺直,带着烟蒂里的星火,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