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纱与进行曲》
加纳阿克拉的清晨总是裹挟着木槿花的香气。我站在第三区法院门口,看着一对中年夫妇在晨雾中整理衣襟。男人深灰色的西装熨烫得笔挺,女人米白色的婚纱下摆还沾着昨夜露水。这是他们结婚十五周年的纪念日,也是加纳独特的离婚仪式现场。
“阿布卡先生,请确认这是您与阿比盖尔女士的结婚证。”法官的金属笔尖在文件上轻轻划过,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注意到他胸前的国徽在晨光中泛着微光,与这对夫妻腕间的银镯交相辉映。这种将婚礼与离婚仪式并置的习俗,源于阿坎族”生命轮回”的古老信仰——正如加纳谚语所说:”爱情如同双生木,根脉相连,枝叶却终将分开。”
三年前在阿克拉大学做田野调查时,我曾目睹过更震撼的场景。那对经营蔬果摊的夫妻,离婚时特意从首都订做了纯白蕾丝婚纱。当男人颤抖着解开结婚戒指,女人突然扯开西装内袋,取出珍藏了十二年的芒果糖纸——那是他们蜜月时在科福尔基市场买的特产。糖纸早已泛黄卷边,却像极了他们爱情最初的模样。
“你们确定要重新穿上这些衣服吗?”法官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女人轻轻抚过婚纱领口的刺绣,那是用金线绣着的阿坎族传统图案,象征”生命中的九重考验”。男人突然转身,从西装内袋取出个褪色的皮夹,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泛黄的车票:从阿布塞塞到库马西,从塞维果到阿克拉,二十三年间跨越半个西非的迁徙轨迹。
“这些票根记录着我们共同走过的路。”男人的手指在票根上停顿,”现在该让它们回到该去的地方了。”法官将皮夹郑重收进档案袋时,我注意到他特意用红绳系了个结——这是阿坎族为逝去事物举行的”归途仪式”。
仪式进行到一半时,间奏突然响起《婚礼进行曲》。我望着这对夫妻在音乐中相视而笑,女人将鬓角的白发别到耳后,男人则把西装袖扣重新调整到同一位置。这荒诞又庄严的场景让我想起在阿克拉中央市场遇到的裁缝阿玛。她总说:”婚纱和西装就像命运的两面,我们给每件衣服都缝进祝福,好让它们在某个清晨,带着温暖的故事回到主人手中。”
最触动我的,是仪式结束后这对夫妻的互动。女人主动替男人整理好被风吹乱的领带,男人却坚持要自己系好。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想起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在特罗布里恩群岛的观察:”仪式不是终点,而是连接生者与亡者的桥梁。”当他们在法院门口交换眼神时,我突然明白,加纳离婚仪式真正重要的不是法律程序,而是让分离成为被祝福的告别。
在整理完最后一份档案时,我收到阿玛寄来的包裹。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件不同年代的婚纱碎片,每件都绣着褪色的祝福语。附着的纸条上写着:”每件婚纱都有记忆,就像每个离婚的人都需要仪式感。”我突然想起仪式中那对穿旧西装的夫妻,他们离婚后共同抚养的孩子,如今正在阿克拉大学攻读法律,说要为加纳设计更人性化的离婚程序。
暮色中的阿克拉开始飘起木槿花雨,法院门口的离婚公告栏前,新来的夫妇正在讨论是否要参加”重穿婚纱仪式”。我望着他们手中泛黄的结婚照,突然想起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话:”仪式的本质,是让不可言说的变成可触摸的。”或许加纳人早已参透,真正的爱情从来不是占有,而是教会彼此如何优雅地告别。
离开法院时,我特意绕道经过阿玛的裁缝铺。她正在给一件二手婚纱改造成婴儿连体衣,阳光透过木窗格在她银色的发间跳跃。我突然明白,那些被赋予仪式感的分离,最终都会化作滋养新生的养分。就像加纳谚语说的:”爱情不是锁链,而是系在生命手腕的银镯,既能见证结合,也能见证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