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的告别》

清晨五点零七分，闹钟的绿色荧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我伸手按掉它时，发现袖口沾着半片银杏叶，叶脉里还凝着昨夜的雨水。这已经是连续第七天，母亲总在同样的时刻站在玄关，像候鸟般准时等待被叫醒。

“妈，今天不用等了。”我第三次这样对她说。老式海鸥牌闹钟在八仙桌上沙沙转着，秒针划过玻璃的声响里，我总能看见母亲佝偻着背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她总说这钟是父亲在世时买的，当时刚改革开放，街角五金店里的铜壳闹钟要排三个月队才能提到货。

记忆里的每个清晨都浸着槐花香。父亲在世时，他总要把闹钟藏在枕头下，每天清晨准时被自己的心跳吵醒。母亲会端着搪瓷缸进来，白瓷盖磕在玻璃杯沿的脆响，是全家起床的仪式。直到那个雪夜，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破窗纸，父亲的指尖还攥着半截被体温焐热的闹钟线。

“叮——”第八次闹铃响起时，我看见母亲站在逆光里，灰白的发丝被穿堂风撩起。她手里攥着个褪色的铁皮盒，盒盖边缘已经磨得发亮。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也是这样泛着铜绿的铁皮盒，从父亲遗物里脱颖而出，被母亲擦得锃亮，摆在梳妆台最显眼的位置。

“这是你爸用最后三个月工资买的。”母亲的声音混着晨雾，”他说等攒够钱就给我买台能播《茉莉花》的收音机。”盒子里躺着泛黄的票据、生锈的钢笔帽，还有张盖着法院公章的债务清单。那些数字像张蛛网，将我们困在某个永远到不了的明天。

我伸手去接铁盒，却触到母亲掌心的温度。”当年他说闹钟响时要抱抱我。”她眼角的皱纹突然加深，”后来我抱着他冰凉的手，数了七百二十下心跳才敢喊医生。”晨光斜斜切过她手背的青筋，像把生锈的剪刀，剪开记忆的丝线。

厨房飘来熟悉的葱油香，母亲却固执地守着玄关。我蹲下身，发现她脚边散落着几根白发，在地板上像秋天的蒲公英。八仙桌上的海鸥闹钟突然”啪”地一声卡住，秒针在黎明前定格成永恒的姿势。母亲颤抖着打开铁盒，里面躺着张褪色的电影票，日期是1998年11月7日——父亲最后在世的日子。

“那天他说要去听《茉莉花》。”她哽咽着从盒底抽出张泛黄的照片，是三个穿着碎花裙的少女在游乐园拍的照片。母亲抱着父亲的胳膊，我坐在他们中间，手里攥着根棉花糖。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永远不分离。

晨雾开始消散时，我看见母亲终于背过身去。她弯腰捡拾白发的样子，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抱着熟睡的我，在雪地里蹒跚前行的母亲。海鸥闹钟的玻璃罩蒙着层水雾，我忽然注意到表盘背面刻着行小字：时间会走，但爱不会停。

第七天清晨，我在玄关发现母亲留下的字条。她用父亲留下的钢笔在信纸上画了只打瞌睡的闹钟，旁边写着：”记得给闹钟换新电池”。晨光穿过她特意留的窗缝，在地板上织出菱形的光斑，像无数个等待被接住的清晨。

如今老闹钟停摆的那面，我用银杏叶做了个新表盘。当第一缕阳光唤醒城市时，叶片上的露珠会折射出七种微光。母亲总说银杏是活着的化石，我却在每片扇形叶脉里，看见了她数心跳时留下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