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诗》
我总在深夜的公交车上听歌。车窗外的霓虹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糖纸,黏黏地贴在玻璃上。手机屏幕的冷光里,那些熟悉的旋律像褪色的磁带,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副歌。邻座女孩的耳机里传出《小幸运》,她仰起头望向车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装进那片阴影里。
“你说现在的人是不是都成了歌的消费者?”那天在咖啡馆,林夏把拿铁推到我面前。她总爱穿米色亚麻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腕间淡青色的血管。我们坐在靠窗的角落,远处咖啡馆老板正在擦拭玻璃,阳光穿过水珠折射出细小的彩虹。
她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某音界面,推荐列表里塞满了新晋情歌。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爆款”标签出神,这些歌的旋律像被流水线打磨过的鹅卵石,每个转调都精确得令人安心,却再找不到当年在巷口听见老唱片机漏出的那串错音。
“上周我收到个投稿。”林夏搅动着冷掉的拿铁,奶泡在表面画出破碎的圆,”有个男生把我们的故事写成歌,寄给我听。”她点开手机相册,屏幕亮起的瞬间,我看见歌名《未完成》的标题下,赫然是我们在图书馆顶楼看过的那轮月亮。
那是去年深秋的深夜。我们逃课去图书馆顶层,月光像融化的白银淌过书架。林夏从帆布包里掏出半块发硬的面包,我们分着吃的时候,她突然说:”如果故事能写成歌该多好。”那时我们刚确定关系,连牵手的勇气都要在月光下练习。
“可他写出来的歌让我觉得…”林夏的指尖在屏幕上划过,歌评区的留言像乌云般堆积,”像在超市货架前随便抓的一包速食面。”我伸手想碰碰她的屏幕,却触到她手腕上未愈的伤口——那是上周写生时被颜料刀划的。
我们开始用另一种方式记录彼此。林夏在速写本上画下我打篮球时扬起的衣角,我在笔记本里抄录她念诗时颤抖的尾音。某个暴雨突袭的傍晚,我们在便利店躲雨,货架上的关东煮咕嘟作响,林夏突然指着电视里的音乐节目:”你看那个编曲,像不像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经过的地铁站?”
我望着屏幕里流淌的电子音效,突然想起那个潮湿的黄昏。雨水顺着地铁站的玻璃穹顶滑落,形成无数道银色的溪流,那时林夏的伞骨斜斜撑在我头顶,她的发梢还沾着不知哪朵花的香气。
“或许故事不需要写成歌。”某个失眠的凌晨,我在微信敲下这句话。林夏很快回复:”就像不需要把月光装进玻璃瓶。”她发来一张照片,是我们在顶楼用粉笔写的”我们”,被晨光染成淡紫色,字迹被风揉碎成散落的星星。
我开始在废弃的琴行兼职。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霉味里混着旧琴的松香。老板是个总穿黑色高领毛衣的老头,他教我辨认那些蒙尘的乐器。”每台钢琴都有它的故事,”他擦拭着88个琴键,”就像你总说,故事不该被写成标准答案。”
某个周末,我在琴行角落发现一台1968年的施坦威。琴身布满划痕,但音色依然清冽如初。那天黄昏,我弹着林夏写的诗,把每个韵脚都变成音符。当最后一个和弦消散在暮色里,老头突然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两个纸杯:”年轻人,你弹出了月光的味道。”
林夏带着速写本来听我弹奏。她坐在琴凳上,膝盖上摊开的画纸上,我看见自己正握着她的手,在琴键上写下歪歪扭扭的”我们”。琴声停歇时,她突然从包里掏出个牛皮本,里面贴着我们收集的落叶、车票根和咖啡渍,每页都写着零碎的句子。
“这些是我们在城市漫游时捡的碎片。”她翻开一页,指着某行潦草的字迹,”你看这句’暮色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未写完的诗’,是不是很像你弹的最后一个音符?”我伸手去碰她手指上的叶脉纹身,却触到她手腕上结痂的伤口。
我们开始用废弃的琴谱本写故事。在咖啡渍斑驳的纸页上,我画下林夏在琴行弹奏时的侧影,她则在空白处添上我打篮球的剪影。某个雪夜,我们裹着同一条围巾坐在咖啡馆,把琴谱本铺在桌上,林夏用钢笔描摹我睫毛上的雪粒,我则用铅笔勾勒她耳垂上的冰晶。
“你说这些算不算我们的歌?”林夏把琴谱本推到我面前,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地铁票根和枫叶标本。我翻开某页,看见她用铅笔写着:”当琴声落进雪里,我们就成了彼此的韵脚。”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咖啡馆的暖气却让纸页微微发烫。
上周整理琴行库存时,我在角落发现张泛黄的琴谱。1968年的施坦威曾属某位老教授,谱上工整的乐谱旁写着:”致我永远未写完的月光。”老头说这是他爷爷留下的,那些旋律曾在战火中飘散,直到今天才被重新找到。
我把琴谱带去咖啡馆给林夏看。她戴上我的旧围巾,轻轻哼着谱上的旋律。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她突然说:”或许故事不需要写成歌,就像我们不需要琴谱。”她从包里掏出个铁盒,里面是我们在顶楼捡的月光——用玻璃罐装的,里面悬浮着细小的冰晶。
“你看这些冰晶多像我们的故事。”林夏把铁盒放在我手心,冰凉触感从掌心蔓延到指尖,”每颗冰晶都是未完成的诗行,但合起来就是完整的月亮。”窗外春雨淅沥,咖啡馆的玻璃窗上又出现蜿蜒的水痕,像我们未写完的乐章。
此刻我坐在琴行打烊后的空荡大厅,月光透过天窗洒在施坦威的琴键上。林夏发来消息说她在画室等,速写本里夹着去年深秋那轮月亮的素描。我轻轻拨动琴弦,让最后一个音符顺着风飘向她的画室。或许真正的故事从来不需要写成歌,它就藏在琴键缝隙里的阳光里,在速写本折角的阴影里,在我们共同呼吸过的每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