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与麦田》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时，我又一次翻开泛黄的书页。书脊处歪歪扭扭贴着一张泛黄的便签，是母亲二十年前留下的：”要值得的眼泪”。那时我刚把摔碎的玻璃杯扫进垃圾桶，父亲蹲在地板上抽烟，烟雾里飘着消毒水的气味。

那是个闷热的夏日午后。我蹲在楼道拐角处，看隔壁三楼的小男孩被母亲拽着胳膊往家拖。他校服领子歪斜，额角还沾着没擦净的墨水渍，像只被雨淋湿的雏鸟。母亲边走边数落：”说了多少次不要和隔壁小宇玩，他成绩吊车尾还爱逃课……”

我攥紧书包带子，想起上周被小宇撞翻的墨水瓶。蓝黑色的墨水顺着课桌缝隙蜿蜒，在数学卷子第三大题处画出一道狰狞的裂痕。班主任把卷子撕碎时，纸屑像雪片般落在我的鞋尖。

“小满！”小宇突然从单元门探出半个身子，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歪扭的蜡笔画。那是只戴眼镜的狐狸，右耳缺了一角，眼睛用两粒黑纽扣拼成。他仰起脸时，我看见他左耳垂上结着暗红色的痂。

后来每个课间，都能看见小宇趴在楼道拐角处。他的书包永远敞着，露出揉皱的练习册和半块发硬的面包。有次我经过时，他正用铅笔在墙上画狐狸，水泥墙面被画得坑坑洼洼。我蹲下来看，发现他画的狐狸右耳缺了一角，眼睛的位置有两个小黑点。

“为什么画缺耳朵的狐狸？”我忽然开口。小宇抬起头，阳光从楼道窗口斜射进来，在他睫毛上镀了层金边。他摸了摸耳朵上的痂：”上周我奶奶送我的生日礼物。她说狐狸要是耳朵缺了，就不会骄傲。”

那天傍晚，我在楼道里等了他整个黄昏。暮色渐浓时，他拎着两袋温热的肉包子跑来，塑料袋上沾着草屑。我们坐在堆满杂物的消防栓旁，他掰开包子时，油渍在纸袋上晕开深黄的痕迹。”奶奶住院了，医生说要吃热乎的。”他说这话时，包子皮里的肉汁正顺着指缝滴落。

后来我们开始交换东西。我把攒了半年的零花钱换成他的旧漫画书，他则用奶奶腌的糖蒜换我的自动铅笔。有次他带来半截断成两截的蜡笔，说奶奶在画本上画到一半突然晕倒了。我们坐在传达室门口分食糖蒜，看夕阳把铁皮屋顶染成蜂蜜色。

直到那个飘着冷雨的清晨。我在教室门口撞见小宇被几个高年级生围住，他们脚边散落着撕碎的画纸。小宇的蜡笔画被踩得稀烂，其中一张画着戴眼镜的狐狸正仰头望着天空。领头的男生把画纸折成纸飞机，用力掷向雨幕：”装什么清高？连自己的画都护不住。”

我冲过去时，看见小宇的右手掌被烟头烫得通红。他低头收拾画纸的背影，让我想起上周在楼道里撞见他蹲在消防栓旁，指尖在结痂的伤口上轻轻摩挲。那天他告诉我，奶奶在病床上给他看过狐狸的童话，说狐狸要交朋友就要被驯服，要每天花时间陪伴。

“他们说我像只骄傲的狐狸。”小宇把糖蒜罐子塞进我手心，罐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我们蹲在传达室屋檐下，看雨滴在生锈的铁皮上敲出细碎的声响。他忽然仰起头，让我看见右耳垂上新鲜的血痂：”奶奶说，狐狸要是受伤了，要流很多眼泪才能好。”

那天之后，我开始注意到小宇书包里多出来的东西。有时是奶奶手写的药方，有时是撕碎的病历单，还有次装着半块烤得焦黑的饼干——他说这是奶奶最后给的。有次数学课，我看见他的练习本上用铅笔写着：”狐狸的耳朵缺了一角，是为了记住被驯服的勇气。”

期中考试那天，小宇的课桌里塞满了纸条。前桌女生偷偷告诉我，他整夜没合眼，把所有同学的名字写在纸上，说要”驯服”他们。我翻开纸条，看见歪歪扭扭的”小满”二字下画着戴眼镜的狐狸，右耳缺角处用铅笔描了圈小太阳。

那天傍晚，我看见小宇独自坐在空教室里。夕阳透过窗户在他肩头投下淡金色的影子，他正用蜡笔在墙上补画。那只缺耳朵的狐狸被重新画上右耳，耳尖用红色蜡笔点出两粒纽扣，眼睛的位置改成了弯弯的月牙。我走过去时，他正往画里添一笔——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口袋里露出的半截蜡笔。

“奶奶出院那天，护士说她的血氧饱和度降到82%了。”小宇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她说要画完狐狸的故事才能回家。”墙上的狐狸正仰头望着窗外，右耳缺角处贴着张便签，上面用铅笔写着：”要值得的眼泪。”

毕业典礼那天，小宇把那只狐狸的蜡笔画塞进我手心。画纸右下角用铅笔写着日期，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天。礼堂的钟声响起时，我看见他站在走廊尽头，右耳垂的痂已经结成淡褐色的疤。他朝我挥挥手，转身跑向公交站，校服衣角被夏风扬起，像只即将展翅的雏鸟。

如今每当我经过那栋老楼，总能看见消防栓旁的涂鸦。褪色的墙面上，戴眼镜的狐狸正望着远方，右耳缺角处用马克笔写着：”要值得的眼泪。”春日的阳光穿过梧桐叶，在画纸上的字迹间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无数个等待被驯服的晨昏。

昨夜整理旧物时，我在母亲留下的便签背面发现行小字：”要值得的眼泪，是让彼此成为更好的自己。”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糖蒜罐子的照片，背景里消防栓上的涂鸦在夕阳下泛着暖金色的光。我忽然想起小宇说的最后一句话：”狐狸流眼泪，是为了记住被驯服的勇气。”

窗外的梧桐叶又沙沙作响，书页间的便签在夜风中轻轻颤动。那些被泪水浸润的时光，终将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琥珀，在记忆深处闪着温柔的光。